3(2 / 2)

再下一位骑士宣誓。

艾格尼丝跟随理查迈开步子,裙裾在伊恩眼前拖曳而过。柔软的麻纱与丝绸如流水,令人本能地想抓住,却也明白抓不住。

科林西亚公爵与公爵夫人一前一后地向队列的尽头走,直到最后一人宣誓结束,才齐齐转身,回到主座,接受观礼众人的喝彩。

几乎是立刻,仆役们将挨墙摆放的长桌推到大厅正中,一鼓作气揭开覆盖其上的麻布:“三、二、一!”

星尘般的细碎光辉顷刻间扬起又洒落,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突然摆满了美酒佳肴。

新到谒的骑士们面面相觑,而后眼神发亮地欢呼:

这是魔法!不愧是与白鹰城互为姻亲的理查公爵!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乐手也开始拨弦奏乐。艾格尼丝像是被曲声唤醒,缓缓眨眼。

魔法的时间结束了。

她与理查坐在长桌上首,宾客也尽皆入座。艾格尼丝环视四周,任由鼎沸的人声渗进身体,令意识一点点地复苏。

理查对伊恩青睐有加。伊恩坐在次席,与她隔了轻而易举可以踢到彼此的距离。菲利克斯坐在伊恩身边,而这两名新人的正对首席神官与卫队长。

卫队长是理查的心腹,正和伊恩、菲利克斯谈论着战马的优劣。

艾格尼丝安静地饮酒,倾听其余人谈笑。甚是矛盾的是,时至今日,她依然不习惯当这类宴会的主角,便向来寡言。

伊恩俨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没过一会儿,话题就又转到他身上。

首席神官眯着浑浊的眼睛,笑眯眯地问:“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却已经自圣地征战归来,远征时你才几岁?”

“十七岁。”

理查看向艾格尼丝,半是打趣地问:“伯爵居然舍得让伊恩卿那么早离开白鹰城?”

艾格尼丝弯唇,没立刻作答。

伊恩坦然剖白:“路德维希大人对我很好,是我不告而别。”

此话一出,宾客们虽然依然在三三两两地交谈,却都悄然将注意力转到长桌上首。

理查饶有兴致地追问:“哦?这又是为什么?”

伊恩面带无害的微笑,毫无犹疑地答道:“当然是因为我在白鹰城待不下去了。”

长桌上片刻寂静。

艾格尼丝表情是空白的。她都不明白这一刻,她是恐惧多一些,还是觉得有趣多一些。

伊恩笑出声,狡黠地一偏头:“抱歉,开了个玩笑。不过,也不尽然是玩笑话,谁让海克瑟莱的亚伦大人那么出色?只要他在,其他人都成了陪衬,而我……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野心,只能尽早另寻出路。”

这么说着,他转向艾格尼丝,煞有其事地向她征求意见:“我们的兄长大人就是那样的人,不是吗,艾格尼丝女士?”

不知怎么,艾格尼丝竟然有些失望。

如果伊恩真的在这样的场合下,将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挑明,事态又会如何?理查又会怎么圆场?还是说,持续了五年的安稳生活会就此毁灭?

正如人群喜爱围观灾害现场、迷恋悲剧戏剧性的展开,她对几乎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怀有事不关己的冷酷的好奇心。

艾格尼丝便勇敢地迎上伊恩的视线,顺着话题自嘲:“不止是亚伦,众所周知,我的姐姐和妹妹也极为出挑。偶尔,我也会觉得,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在白鹰城实在待不下去了……”

理查按住她的手背,佯作肃容:“可别那么贬低自己,布鲁格斯的女王陛下。”

“谢谢,理查,”艾格尼丝含笑与丈夫对视,“能嫁来这里,是我的幸运。”

理查捏了捏她的手指,摇着头叹气:“别在人前这么说话,害我个老头子怪不好意思的。”

艾格尼丝与其他人一起微笑。理查随之收手,与首席神官继续谈论原典与各学派评注的区别,餐桌上的话题便绕开这艰深的神学堡垒,向别处流去。

“艾格尼丝女士,”

她循声看去,愣了愣。没想到菲利克斯会隔了伊恩,主动和她搭话。

“听说荷尔施泰因天气极为寒冷,如果不使用符石,冬天连大门可能都会被冻住。我在南方长大,实在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菲利克斯抱臂打了个哆嗦,上身朝着艾格尼丝的方向倾,“不过对您来说,南方的夏天也很难熬吧?”

煞有其事地向主君夫人搭话,谈的却是社交场合最泛用的天气,菲利克斯的言谈举止散发着教养良好的贵族子弟天真又迷人的风度。他对人几乎不设防,也没有防备的打算,因此不管是谁都能轻松地和他聊下去。

艾格尼丝拈起果盘中一枚甜杏,在指尖把玩着应答:“科林西亚的夏天一年最多只有那么十天称得上炎热,还能忍受。”

熟透的果实几乎要被柔软果肉撑破,只是这么轻轻揉捻,艾格尼丝的指尖便划开表皮,甘甜的汁水立刻渗出,染黄了她的指甲,一滴滴地往虎口掌心淌。艾格尼丝手小,指节微微圆润,显得养尊处优,从衣袖花边里探出的手腕却皮包骨头,纤细异常。

这么一双手沾得汁水淋漓,菲利克斯看了一眼,立刻慌乱地别开视线。

艾格尼丝将杏子放下,以亚麻巾擦拭手指,忽然又将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向菲利克斯一笑:“不过荷尔施泰因人只吃得到糖渍杏。即便费劲以魔法保持不腐运来,咬上去也总硬邦邦的。第一次在这里吃到新鲜杏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应季的水果那么甜。”

“但听伊恩说,北方盛产各种莓子,有些品种我根本没听过……”菲利克斯说着看向身边的同伴。

伊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异常安静,只是面带微笑倾听二人对话。

菲利克斯好心邀请他加入对话,伊恩却只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的确是那样。”

将话头就此利落扼杀,他举杯饮酒,一双绿眸从杯沿上露出来,眼神往艾格尼丝的方向打了个转,瞬间感到无趣般看恹恹向杯中红宝石色的佳酿。

艾格尼丝看着他的侧颜,胸口一瞬骚动。

以前就是这样,伊恩鲜少一个人安静待着,总和人三两结伴,出现在大小事件的现场;哪怕他不是恶作剧的肇事者、也会当个兴致盎然的好观众。但偶尔,他会突然陷进懒散之中,仿佛弄丢了旺盛的好奇心和有教养的刻薄,对一切失去兴趣。

同路来布鲁格斯的路上,菲利克斯已经见识过伊恩不安定的性格,好脾气地不以为意,捡起仪式前的旧话题:“说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圣地?这一路你都闪烁其词,每次给的理由都不一样,也该吐露实情了吧?”

“突然想回来,就回来了。”伊恩搁下酒杯,笑笑地斜睨过去,“不行吗?”

菲利克斯从鼻腔中重重叹息,不带恶意地抱怨:“有多少人想要在圣地成家立业的机会,你竟然回绝了康拉德侯爵的宝贝女儿……”

“那件事啊……”伊恩突兀地侧眸看向艾格尼丝,又立刻收回视线,“我和那位女士合不来。只为小小的封地互相折磨一辈子,我可不愿意。”

菲利克斯揶揄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浪漫,非所爱之人不娶。”

伊恩噗嗤笑了:“浪漫?我可不相信诗人嘴里那套。在去白鹰城之前,我在修道院待了好几年。”

桌子另一侧的首席神官闻言,自然大感兴趣:“理查,伊恩卿似乎原本就是科林西亚人,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理查看向艾格尼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

明明是伊恩的经历,不知怎么竟然成了由她解说,艾格尼丝无措地手指交叠,斟酌着措辞:“伊恩卿的双亲似乎原来想让他进入神殿……”

除此以外更深的内情,她并非不知道;只是那都是伊恩私下向她倾吐的。伊恩总是尽可能地在他人面前回避谈论自己的事,尤其是被海克瑟莱一族收留之前的经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