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夜色(1 / 2)

2015年12月10日的这个凌晨,香港飞往伦敦希思罗的航班上,詹姆斯坐在机尾靠窗的位置,机舱内已经熄灯,大多数乘客已经进入了梦乡,呼噜声此起彼伏,他靠在机身凝视着窗外,飞机正悄悄地切割黑暗,抬头有满天星河,低头是万家灯火,平视是一片漆黑,有一种不真实的幻灭感,不知怎的,两行泪水从面庞悄悄滑落,他没有去擦拭,黑暗中没有人在意,他可以放任自己悄悄地哭一场。两万米的高空中,人感觉飞机似乎是静止的,银河那无尽的深邃仿佛正把地球一点点蚕食。

前排的头等舱里,,舒雅盖着毛毯平躺着,身旁反扣着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满》,英文版的。舒雅闭着眼沉思着。

“如果说马克思解构了政治领域的商品,经济,价值,揭露了商品金钱背后的资本市场体系;尼采则是解构了信仰和道德价值观,并提出价值体系,信仰体系背后,并不存在更深的深度和空间;而弗洛伊德呢?他解构的是人类的心灵和思想意识,所谓理性的思想意识体,实际上是基于无意识,并受控于无意识,文明的进程逼迫人们不断自我审视,人类在宗教的幻觉中受着规训,并不断产生虚假的价值观,但有趣的是,世俗化,理想化的宗教范式,也并未让世人将虚幻戳破,也许我们就是沉溺在虚幻中的物种吧。本我?自我?超我?人类也许永远无法突破自身的限制吧。”

她十多岁随母亲从上海移居香港,在香港读完高中后,又到英国读大学,本来是主修商科,因为自幼学画又辅修了艺术专业,等到读研的时候,她跟父母认真谈了一次,她说自己对商科兴致寥寥,想专修艺术,并且自己已经拿到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offer,父母虽然意外倒也表示尊重、支持她的想法。

父母的婚姻在貌合神离的苟延残喘中,最终还是土崩瓦解。早在上海的时候,因为父亲的拈花惹草两人便经常吵闹,后来倒是不吵了,但也几乎没有了交流。等到了香港,父亲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已经是家外有家,并且还不声不响地给她添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起来,母亲大概是最后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隐忍了这么多年,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那一刻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婚。

那个女人说起来年龄并不比她大出许多,每次看到她都亲热地喊:“hello,Jean,哎呀,honey,Jean越来越好看了呢!”边说边伸出戴着各色戒指的手来拉她,她不着痕迹地侧身躲过。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满身大写的logo,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那夸张的胸脯被紧身吊带勒得快爆了,舒雅真担心她会被勒死,外套硬生生挤在身上,胳膊被包裹得滚圆,那衣服总让人觉得随时会被撑爆,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忍不住乐了,她黑黑的肚脐眼伴随半截松垮的肚皮露在体外,随着她的身体动作挤眉弄眼,她的一双眼睛倒是很勾人,左顾右盼直勾勾地看人,涂得猩红的大嘴声音粗哑,却硬要装着嗲声嗲气的样子,浑身上下透着股不顾他人死活的愚蠢,也不知道父亲看上了她什么。

每当她回香港的时候,父亲总是绞尽脑汁地约她出来,试图修复有些凉了的父女关系,并妄图打造出阖家美满儿女双全的气氛,她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在发现母亲一直在服用抗抑郁药物后,她问妈妈当年为什么不早点离婚,母亲沉默半晌,拉着她的手说:“当时觉得,只要这个家不散,属于你的东西,便谁都拿不走。最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在心里为母亲不值,也为自己悲哀。在那些父母缺席的家长会上、运动会上、校庆活动中;在空荡荡的家里,自己独自面对的那些白天和黑夜;在她亲手埋葬掉陪伴了她七年的约克夏狗后;在她从一所学校转换到另一所学校;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的颠簸中,属于她的那些她想要的东西,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母亲和父亲曾经是大学同学,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母亲也曾风姿绰约,才情出众,他们有过两心相印,两情相悦的青春岁月。后来父亲从央企辞职,投身商海,凭着之前积累的人脉和资源,生意越做越大,一家人聚在一起也越来越难,这个家终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英国国家美术馆,为纪念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卢西安·弗洛伊德100周年诞辰,举办了一场长达3个多月的“新视角”的画展,他最富争议也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就是他为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画像了,众人眼中的女王是慈祥优雅的,衣着精致、眼神温和,而在弗洛伊德的,女王的眼帘和嘴角下垂,视线看下斜下方,他用大色块的笔触为女王“塑像”。他的女王平静、坚毅、深思熟虑,他画出了作为君主的女王结实而坚韧的灵魂,他的笔捕捉的从来不是皮肉,而是皮肉之下的美感。

舒雅在美术馆里慢慢踱步,这会儿停留在面前的是那张著名的《拿玫瑰的女孩》,女孩拿着玫瑰紧张地望向窗外,表情里不知道是期待还是震惊,弗洛伊德用一种近乎极致的方式,刻画她的五官和发丝的细节,但比例却有一种戏谑的不真实感,带着一种超现实主义的紧张感与敏感性,让每一个看画的人不由自主地猜测她在想什么呢?这是弗洛伊德早期的绘画风格,带着一种心理穿透力的侵略。

舒雅走得足够近地去凝视,弗洛伊德执着于对人的刻画,他有着解剖一般“残忍”的观察方法,他用深入灵魂的观察方式,去发现他们企图隐藏的点点滴滴。仔细观察他作品下的那些权贵们,你会发现,他们以一种近乎赤裸的真实出现在画布上,而这种真实与犀利,甚至是他们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

走出展厅,远处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橙色的温柔,舒雅还在回味整场展览,联想到现下拍照必美颜的审美趣味,原来直面生命里那些残酷又浪漫的真实,需要巨大的信念和勇气。她买了一杯咖啡,坐在街角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着黑夜一点点纺织天空,一直织到了苍穹之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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