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说因果汀洲诀别28(2 / 2)

常四又问:那龙族之间,有无相互以此事举发的先例?

蓝龙道:亦是极少,便是宿怨,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拿这事相互举发,说到底,还是看有没有在生民黎首面前露出行藏来,没有的话,便是查无实证,那这便只是生财的手段,不算是什么罪过。毕竟上界也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常四冷哼了一声道:懂了,说到底,有些事闷声做得,但开口说不得。就好比你为人牧鹅,隔三差五从鹅身上拔毛下来,带回家絮寒衣,任你拔几根,都不是大罪过,但你拔时若没捏好它的嗓子,让这只鹅叫出了声,炸了鹅群,让东主丢失了三五只鹅,便是绝大的罪过了。

蓝龙闻言苦笑道:正是如此。停了一会,又道:可虽说如此,若是查有实证时,当事者便只能自认倒霉,有司也一定会按天条律法严判,笞、徒、流、死,该如何判罚便如何判罚。

常四冷笑道:这是自然,面上的事,自然要冠冕正大,无论如何也要做的,若有人举发,还不闻不问,天庭便不是天庭,该称为匪窝了。

蓝龙默然良久,终于怯怯地问道:情状便大抵如此,老朽神明已乱,壮士可有应对的良谋?

常四也叹了口气,幽幽问道:老仙现下后悔么?

蓝龙黯然道:自然是后悔的。

常四问:悔什么?

蓝龙答道:自然是后悔行事不密,被洪泽龙府抓住了把柄呐。若被举告,老朽已风烛之年,死不足惜,可这好不容易脱却的刑籍,阿九刚刚说定的良配,都将成泡影了啊。

常四冷冷道:老仙从来都不曾后悔去翻沉人家的船吗?

蓝龙愕然,嗫嚅道:从来如此……且数百年来老朽从不曾伤人性命……

常四厉声道:从来如此,便应该如此么?蓝衫营这么多年,沉船无数,于这些船主来说,有的人,只是损失了一船货物,有的人,这一船货便是其全部家资,有的人只是替货主运输,货失却了,要卖儿卖女去赔,老仙杂处人间,不会不懂民生之艰,应知道尽夺其家资,和要他们的命并没甚么分别。不伤人命云云,只好敷衍老仙你自家良心罢了。——老仙,扪心自问,你口口声声,说要报我拔救之恩,要为阿九备一份厚重妆奁,才去沉船取财,那么我问你,不曾认识我时,阿九尚幼未议嫁时,你便不曾做过么?是,你方才说过,有三五十口人跟着你过活,为了养活他们,你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养活这些人众,又是为何呢?只为完成职命,靖安地方,镇伏水精河怪,不使其祸人间的话,要那么多丫鬟仆妇作甚?蓝衫营那些华屋美服,精肴美酒,那些排场规矩,难道不是用来燕享,却是用来吓唬精怪的么?如今出了事情,不可收拾,才知道后悔,即便如此,也满心都是自家,竟没有一丝一毫想过这几百年来那么多被你夺财害命的人家!终究在你们龙族仙家眼里,我们凡人,本来就和畜养的鹅鸭、手植的豆蔬没有甚么分别,说到底只是以资使用的物件罢了!

再看蓝龙,早已头脸涨红,汗出如浆,瘫软在地,一边以手捶地,一边放声哀嚎道:壮士,不要再说了!老朽惶恐无极。听壮士一言,老朽如五雷轰顶,羞愤欲死啊…………这般说来,我与那屠毒人肝脑,敲剥人骨髓,离散人子女,以奉己一人,还理所当然,说什么为子孙创业的人王帝主、暴君桀纣有甚么分别?…………我儿他因怜悯生民而死,我却成了这百里水境祸害生民的大害啊!可不愧杀我也!说罢,以头叩地,不能自已。

常四静静听了,不发一言,停了好一会,才语气转缓道:令郎是擅自为旱地多降了雨才获刑被诛的,俗话说有其父,才有其子。我猜,其实老仙心底里对沉船取财这事,虽习以为常,亦深以为耻,正因如此,才迟迟不肯对阿九传教这治家理财的门道的吧?

蓝龙止住悲声,哀哀道:正是如此!只是恨自己软弱,不能戒绝。少年时刚从父辈那里知道龙族这存身之道时,老朽先是愕然,转又忿恚:上天把龙族置于下界,杂处人间,叫龙族见识了富贵繁华和礼乐教化,又给了龙族上天入地、幻化人形、呼风唤雨的本领,最后却要龙族穴居水底,生食腥膻,终身与虾蟹鱼鳖为伍,箪食瓢饮一辈子,不得起心动念,生非分之想,不得越雷池半步——那时总想不通,上天为何要如此安排,后来年齿渐长,才晓得,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诱之以利,则无法驱使,不罚之以刑,则不足以约束。圣哲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龙族,在上界眼里,和生民又有甚么区别,不也是以资使用的工具么?因此便懒得再想,甘心步了父辈的后尘。自己真正第一次动手后,也辗转难眠了几夜,可变卖所获后,呼朋引伴,到大邑繁盛处,尽情花销享用,更是快意,后来便麻木了,渐渐和父辈一样习以为常,也渐渐和父辈一样讳莫如深,畏威怀德,因循苟且起来。可歌停酒罢,夜阑人静时,心里也明白,自那天起,头上便时刻悬了一把剑,心里也扎上了一根刺——可欲壑难填,不死不得休,终究是入了人家的网罗。少年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再不返了。——现在想来,正因如此,我心底里一直迁延,不肯对阿九讲治家之事。平日行事时,也有意无意总背着她。结果我自家却未觉察,那日还曾跟老友抱怨阿九稚幼懵懂,不晓稼穑之事。唉,自相矛盾如我,岂不笑煞人。

常四闻言叹道:想来世间事,最要紧还是发端处,有了一,就必有二,也定有三,所谓得了千千想万千,当了皇上想神仙,结果就一望而知了。我听寺里的和尚讲,凡人畏果,菩萨畏因,众生无明,都是到了不可收拾时,才知道害怕后悔。其实问起成因肇始,可能根本微不足道,穷追因果,何人不是事出有因,哪个不是情有可原?可归根到底,自家做出来的事,最后要自家去负责。

老龙闻言,摇头苦笑了一声,跪坐长揖及地,道:谢壮士点拨,不过自承其果,何必惊惶失措,老朽知道怎么做了。默然良久,又道:下月令堂大寿,本来想亲自上门致贺,可惜不能够了。我前些时候,已让有富在庙湾左近,为壮士置买了六处田庄。我让北延打听过,今年四月廿六是令堂的六十整寿,有富他们正在彼处赶工,本想在此日之前修缮装潢一新,好替壮士表一番孝心。如今,顾不得那许多了,我这一去,蓝衫营存亡若何,实难逆料,烦请壮士立刻去寻蓝有富交割吧。

常四摆了摆手,淡淡道:想那陈甫升,不过是一念之差,拿了我藏在苇丛里的二百两银子,造化拨弄之下,下狱坐监,妻死身残,心死家破,如今遁入了空门。老仙,介入因果,便要背负命数。这巨万之资,俱是生民血泪,恕不敢受。

蓝龙闻言,面上发赤,刚想说什么,终又垂下头去,长叹了一声。停了一刻,才又开口道:老朽此去,定是无赦,风烛之年,死不足惜,阿九的婚事已是无望了,只盼天可怜见,不过分罪及阿九。说到这,停了一会,终于又道:若是……若是蓝衫营能够续存,还祈壮士,扶持照看,如肯屈尊入主的话,老朽便死而无憾了。说罢,又一揖到地,哀求道:乞壮士看在合营蓝衫的份上,务必垂怜。

常四望着匍匐在地的蓝龙,良久无言,终于还是冷冷道:智计已穷,不堪托付,老仙恕罪。

蓝龙闻言,伏在地上并不起身,细看之下,肩头一直战栗,似是情不能自已,良久,终于抬起头来,苦笑了一声,说道:也罢,蓝衫营已至末路穷途,老朽这是强人所难了。俗话说,肯救人坑坎中,便是活菩萨;能脱身牢笼外,才是大英雄。一直当壮士是个菩萨,却忘记了壮士更是个审时度势的英雄。

这时,密林深处,又传来了一声响动,常四霍然站起,喝问:谁在那里!

爷爷又何必含讥带讽呢?,话音未落,阿九竟满脸泪痕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她上前搀扶起蓝龙,道:爷爷,起来吧!

蓝龙忙问:你怎么在这里?

阿九道:我看爷爷负伤而回,又匆匆外出,就一路跟来了。

蓝龙又问:那么你什么都听到了。

阿九点头。

蓝龙颓然道:阿九,爷爷对不住你。

阿九摇头道:爷爷不必自责。说着把随身携带的披风给蓝龙披上,又扶着他坐地。蹲下身子,又缓缓道:去年,因为玄爷爷的事,你托四哥带我避祸在这马家荡。那几日,我便寄宿在周姊姊家里,无意中听到周姊姊的婆婆和她说,四哥的父亲,本是方圆百里内水性最好的人,十六年前,替人在九龙口捞沉,因为水太深,只得穿了双层铁衣强行下潜,货虽捞上来一些,人却因伤了肺,咳血不止,几个月后就去世了。当时我没放在心上,只是想四哥和我一样可怜,从小没了父亲。今天才知道,四哥的父亲,竟是被我们蓝衫营害死的,爷爷,你想想,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求四哥支撑这蓝衫营?

——说到这里,阿九已又一次泪流满面。

蓝龙闻言目瞪口呆,望向常四,一见常四脸上的表情,已心下了然。

阿九这时对常四道:四哥,如果我猜得没错,眼前这座坟……?

常四点头道:正是先君之冢。

蓝龙如梦初醒,长叹一声道:因果回还,造化弄人,愧煞老朽啊……说罢老泪纵横。

常四这时黯然道:好叫老仙知道,不是我心怀怨恨,不肯相帮。如今已陷死局,别无良图,只有让阿九抢在洪泽举告之前,大义灭亲举发你,可这种乖张做作,有逆天伦的事,虽保全性命于一时,以后叫她如何存身呢?我想阿九是断然不肯的。

阿九道:四哥知我。爷爷,我们走吧。已然如此,听天由命罢。说罢扶着蓝龙,朝水边走去。

常四在身后说道:老仙,往事已矣,就此别过。

蓝龙这时已神形俱毁,木然地向前走去,也不答话。走到水边时,阿九回过头,熟视常四良久,盈盈一拜,开口道:就此别过,阿九祝四哥,长乐永康,良缘夙缔,子孙万年。

说罢,阿九一抖身上的披风,凭空里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俄尔,云销雨霁,再抬眼去看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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