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情人11(2 / 2)

游邕和爱丽丝在家无聊的时候,也会看这个剧。游邕想让爱丽丝看到剧中人的狂欢与落魄,爱丽丝则更关注这剧作者的伟大与成功。这种剧里剧外的反思,总搞得很不愉快:游邕觉得是要从剧情反思到生活,而爱丽丝总拿剧当剧作者的成就,更在意这剧外的创生脉络,并以此追星。

躺在沙发上的爱丽丝不解地反问:“为何你觉得一个艺术家就是会穷困潦倒呢?——你看这作者不挺出名的么?而且我还搜了普契尼的照片,你这眼眉嘴鼻的轮廓跟他有九分相似,只没有他的胡子才减去一分。——你那近乎后天重塑的欧式双眼皮太让女生羡慕了,特别配上你深陷的眉窝。”

“年轻艺术家是一定要挣扎于穷困的,否则很容易在舒适中因浮夸的浪荡而才思枯竭,沦为市场与金钱的奴隶,不合群便会被孤立。如果赚钱,那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可一旦你所能够用的太多,你就会去不自觉地挥霍,当然这也包括才华、情感。”

“安于现状不也是一种舒适么?”

“你说的不错,不过在此时你还可以自我调整,而一旦被市场这个衣食父母乃至于带着协议给你下命令,你便不得不乖乖地做一些为它捞钱的买卖,而不是投身艺术。”

“那么艺术是什么呢?就非得远离大众,而不是服务于大众?”

“如果天下无忧,万世太平,人人丰足而自得其乐,那艺术就是我们个体的人生本身了;可这绝非现在有些人搞的行为艺术。自发性身心和功利性身心,虽然可能做一样的举动,但也因心性之差毫谬以千里。现在人一说,论迹不论心,便是扩充其外延,好像它足以囊括各种事物,这就是典型的偷梁换柱;因为它促成的是事态积极的一面;而消极的作恶的那一面呢,如何论迹不论心?

“艺术作为人类一种直觉到美的方式,同样也应考虑人们对于美好幻想和强烈快感的沉溺,不应让他们成为简单幼稚的被动接受者,仅仅是跟着故事的主线代入主角就算完成了观看。思考必不可少,所有的人都绝非静物。我们需要在恰当的地方搁置警示牌,使人们跳脱出来,看到雕塑、绘画、舞蹈、建筑、音乐、文学、戏剧、电影这八大艺术的关联性和局限性;因为人类不因为有了艺术才完美生活。完美,是一个对生活的限定性代入,它总是要跟生活的真实所冲突,在漫长的时间里,拥有它不同的内涵和寄予。就比如说你,爱丽丝,有人想到的是贝多芬,有人想到的花仙子,有人想到的是外国女人,而我想到的是你。”

在游邕的长篇大论里,爱丽丝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这绝非因为她不愿听取这些书本知识,只一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便比所有的理论都更为接近艺术和生活。我们总是尝试着在一个圆圈的周围,用一个不大不小的外沿套取它,尽管我们为此付出了许多限定性词汇来缩小这个向外延伸的边界,但以文词的模糊性调取和生活场景化挪用,我们就已经再也弄不清楚了。尽管罗素尝试过他的摹状词,可现代又有谁用呢?我们观看,我们认为;我们取样,我们模拟——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打不开一个东西的内部,而只能生活在它氤氲不定的电子云层,发明出第一、第二、第三层......跃迁的宇宙速度。我们只是发现了同心圆的规律,而圆的内部,我们始终说不清楚:宇宙、星云、银河、太阳系、地球、原子、原子核、夸克、玻色子——无限延伸的定义,却都已其最完美的模型。别被艺术给捉弄了,就像有人告诉你的,别被谁在现实中捉弄一样。

“如果艺术一种直觉,那为何我的就不能是艺术?”

游邕没有回答。

因着父母的爱子心切,游邕不无意外地被一分为二。张然还是劝来了爱丽丝,来到这日照的海。

“确定在这儿么?”草帽儿蹲在跨进沙滩的阶梯上说,因为瘙痒,他又解开纱布挠了挠新装的义眼。

“要是撒在这儿,以后邕子得多渴啊!”一直与草帽儿不和的杨光也产生了同样的疑惑,他刚从浪花新翻的海滩上来,丢了手里新捡的沙蟹说:“喂!——小猪,你说呢?”

朱潜龙接过这空中的玩意儿,不想竟是个活物儿,他下意识地在接到手里的瞬间翻转手心儿,骂咧咧地说道:“这他妈是活的!”

“我也没说是死的呀!”

一行人竟一时无话,默不作声地盯看着那沙蟹从干透了沙滩向海里赶,不远处,好几对穿了婚纱的恋人正跟着摄影师的要求修正体型和表情,他们无意间躲闪着对方的眼神看起来那么拘谨,好像也并不怎么相爱;倒是有一对可爱的胖子,他们一次又一次向摄影师提出要求,保持原厂设置就好,不然挂在家里都心虚,来了贼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说自己是主人吧,有五分不像;说自己捷足先登,怕那贼笨到要跟你分赃。

“就这儿吧。”爱丽丝从坐着的台阶上站起来说。

“你认真的么,姐?”张然问道,“这可是风景区。”

“风景区才好,要是撒到赶海区,恐怕他妈的下个月都到餐桌上了!”草帽儿又改了主意说道。

杨光抓起一把沙子,原本是对着草帽儿的脸,可刚丢去又后悔了,因为这家伙脸上伤还没好利索;小猪则从后侧方斜踹了草帽儿一脚,草帽儿不自觉地前倾低下了头,这反而让那把沙子顺着草帽儿的脖颈流了一后背。

“你这是人话吗?”

“你说你配姓游么?——五百年前还一家儿呢!”

“喜丧知道吗?也没见你们他妈的哭丧着脸啊!人身攻击够带劲的!”草帽儿从沙滩上爬起来说:“沿着海边开了一路的车,就这儿冷清还热闹。他爸妈有让邕子悲痛的那一面,我们让他快乐点儿,当个海上的司仪,天天看人家结婚,可望而不可及。——你们也看到了,除了拍婚纱的,几乎没有人来!大海、礁石、沉船、阳光沙滩,如果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咱们都离得太远。”

“我说放秦皇岛吧,你们还不乐意。要是在哪儿,随便抽个时间就过去了。”

“日照的海,听起来多惬意啊。”爱丽丝重新坐在了那夕阳斜来的阶梯上,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只爬远了的沙蟹。

“哎,能不能回忆点儿邕子的事儿啊?——那个,要不我开个头儿,我刚他妈的想笑,就是因为想起来这件事儿来。”朱潜龙抽泣后说道:“我俩第一次见面,比你们都晚。张然是我表姐,你们也都知道。那天,我姐跟我说有几个人想要组个乐队,缺个bass。我想成啊,这正好在学校里没什么屁事儿做呢。你知道游邕见我第一句话怎么说嘛,他说他要打造一个——”

“一个国际化的乐队。”游子瑜、张然、杨光异口同声地说。

“别插话,听我说。我当时反驳他,你吹什么牛逼呢,是想成为滚石啊还是比斗士(披头士)。他并没有回答我,你知道吗。肯定是我表姐提前跟他说了,我叫朱潜龙。他妈的,你们知道他多损吗?他问我,我们家是不是大清没了以后才搬到BJ来的。我也疑惑,但还是回他说,不是。他戏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那你得感恩自己生的晚啊,要是早生些时候,你这又姓朱,又要诛乾隆的,恐怕你这表姐都得跟着吃瓜落儿!”

“你这是先跟他唱高调儿的,谁他妈刚国际化一下就直接上去炸人家神坛的牌位啊!”杨光点了支烟说,又顺着散了一圈儿。

“是啊,他也这么回我的。我问他逗什么闷子,他说是我先逗的他。——不过邕子的唱功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恐怖海峡。”

“多读几本儿书你就明白了,职高生!”表姐张然一句话,噎住了原本还要说下去的小猪。

“我说一件儿事儿吧,可能并不怎么有趣,但我之前一直没说过。游邕所以来BJ,是因为我的邀请。两年前我就认识他了,他救过我的命。龙漕沟发洪水,死了七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一家四口儿就差点儿死在那儿。要不是——”张然抹了眼泪水。

“那我先来说吧”,游子瑜看张然泣不成声,“我啊,虽然也姓游,可我跟游邕真是八竿子打不着,而且八字相冲。一个西南,一个西北,一个天府之国,一个荒凉大漠。游邕聪明、热心,为人仗义,和朋友说话虽然刻薄得厉害,却从不会做刻薄的事儿——”

“他去医院之前,在家把我蒙晕过去,强暴了我。——这算不算刻薄呢?”爱丽丝又接着说:“他出门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我本来可以叫住他,避免这悲剧发生;可是恐惧将我石化在那儿,胆怯把我冻得发抖。他就像个畜生一样,他真该死......”

在一阵静默中,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显得那么激昂。杨光准备的一肚子俏皮话本来要像这沙滩上的沙子一样铺开;可因为爱丽丝那么一说,变得板结成了一块儿就要沉海的夕阳,一时无处倾倒的光,便又重新吞咽回嘴里,磨得牙直痒痒。

“跟着那只螃蟹,我们送他回家。”爱丽丝再次站起来说道。

“我记得他说他要听费加罗的婚礼来着,在入海之前。”

“是,你再不要去做情郎。”张然说道。

“哦,对。”

“张然,你喜欢游邕么?”爱丽丝转头问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女人说。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只有张然的手机里放着早就下载好的歌剧片段《你再不要去做情郎》,一个即将要结婚的理发师,调弄一个喜欢任何女人的男仆:“你不用再去做情郎,不用天天谈爱情。再不要梳油头、洒香水,更不要满脑袋风流艳事。小夜曲、写情书都要忘掉,红绒帽、花围巾也都扔掉。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兵,抬起头来,挺起胸膛,腰挎军刀,肩扛火枪……”

“给我一把。”张然示意一直朝着海里走的爱丽丝说,“要不给我吧,我往里边走走,不然这都被浪带上岸了。”

“你不是不会游泳么?”爱丽丝问。张然眼睛回神带着的诧异,让爱丽丝不得不补了一句:“草帽儿跟我说的,做笔录那会儿。”

张然不想回答,只想一把拽过那个骨灰罐儿,却把爱丽丝拽得差点摔在这入夜的海里。

“给我。”

“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叫你给我。”

两个女人在拉扯中摔倒在过腰的海水里。那罐子被张然抢过的同时,在空中划了一个大于一百六十度的弧线。张然仰倒在水面的时候,那些骨灰正好儿洒了她一脸。咳嗽声接连不断,她无意间丢下手里的罐子,拼命地用海水洗自己的脸。此时,爱丽丝又来一句:“你为什么撒谎?”

“我没有撒谎!”张然拍打着周边的海面撕心裂肺地说,又潜入水底找那个游邕的罐子。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得了一场大病,她记得自己游到很深的海底才找到了它——玫红色的海水汩汩地灌入与向上飞扬的蓝色骨灰对流,一只硕大的海葵用它的吸盘抓着罐子的底部,无论如何,她都从海里拔不出来。海葵那密密麻麻的触手,一口一口地吃着游邕的骨灰。她尖叫,她哭泣,她拍打,她无能为力。她看见那罐子里爬出的一只寄居蟹向自己招手,然后偷走自己的一颗眼球儿。她拼命地追赶到那个罐子里,可除了自己,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岸上的三个男人本想着下来,却因为太冷而停滞了脚步。他们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与游邕有很深的情谊,毕竟乐队才搞了大半年,也没有什么进展。大家都说游邕是组织者,但也都说游邕太自以为是。

“这没了太阳,海水可真妈的冷。”杨光抱怨道。

“是啊。——哎,有没有可能现在人少,是因为天太冷。等到了夏天,这里——”

“别说了,只要假日,是个景点儿都得数人头。”

“那邕子不得天天闻臭脚丫子啊!”

“有些人想,还没这机会呢!”

“哎,我说,杨光!你丫别下去啊!你他妈的凑哪门子热闹?”

“不是说好了一人一把么?”

“我还说你明天死呢,你死不死呀——没看到她们女人撕逼的么!”

“哎,真难缠。”

“你是眼馋吧,嘿嘿嘿。”

“去你妈的!”

......

“哥们儿哎,好走!哥们儿给你点根烟,一会儿给你放烟花!”

“这让放么?”

“不放谁知道呢?”

“放了也没人知道——快去车上拿吧!”

“喂,你们怎么啦?”

“杨光,回来啊,我姐出事儿了!”

......

日照的海

若轻跛着它软糯的脚丫

泥沙和梦顺流日晷

水妖——

一如被海螺从云里

吐出来的诗人

倔强而孤独地唱颂着

她寂寞的心

风把石头丢进千雪

又举着太阳

光耀远行的游人

你可掏空了我的声音?

你可算掏空了我的心!

用你蛟龙的泪眼

以你的落日和氤氲

爱丽丝在那几个男人手忙脚乱的时候,念咒般读完了游邕未曾来到却心向往之而写下的抒情诗。如果游邕曾对她说过这日照的海不在日照,那将让爱丽丝这最后的多情显得何等的可笑。

马赛以为爱丽丝请假是因为自己的挑弄,所以在夏梦和帮忙递上请假条时,反而劝他管理自己的团队要懂点儿手段——如果请假实在不可避免的话,可以写出公差,要帮着甲方对接户外广告制作材料的遴选。年轻人吗,有点儿事多正常啊!还要扣工资?怎么响应促进国内大循环的战略啊?

夏梦和觉得好笑,这老马总是对女人有用不完的心思,尽管他头顶地中海,也没有成功过几次。可他不知道的是,这种变相的以权谋私,反而让马赛的个人收入多出来许多,——每次“借花献佛”扑空时,他反而会找某些机构代开出更多的发票,然后拿走这些下属并不需要报销的钱;而且还可以交出一个员工出勤报表的优秀答卷。

马赛的这种反应;让夏梦和明确了那晚的疑惑,马赛的的确确骚扰了爱丽丝。

“马哥,你放心,我这里,请假就是请假,眼里绝容不得沙。”夏梦和倔强地递过请假条说,暗示马赛别骚扰自己小组的人。

“别好心当成驴肝儿肺,我就是切切实实地为员工着想;没准儿人家乐意呢!啊?——哈哈哈哈!”马赛说:“你也别觉得我手伸得太长,我也是从你那个位置做过来的。”

“微操嘛,我懂。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时代变了,00后是来整顿职场的,您可悠着点儿。”

“我倒是想看小鹦鹉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孙悟空再俩翻跟头,也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怕就怕小鹦鹉管不住嘴,孙悟空管不住尿。”

“哎,我说你今天怎么了,一直跟我唱对头儿戏!”

“没有,就是早上没刷牙,马哥你见谅。”

“批,批不得了么?我头一次见这样“剥削”员工的;放在早些时候,许也要做个黄世仁啊!”

“您抬举,我家世代是个赶马的,我小时候还老骑马上学呢。”

“那你们学校可着一溜儿得全是拴马桩啊。”

“没有,只有我骑马。”

“哎?那是为何?”

“我瞎说的,编不下去了!”

“给给给,滚你的蛋吧!”

“汪-汪汪”,坐在空荡的出租屋里,爱丽丝对着再没有游邕东西的世界发呆,一看是夏梦和打来的微信电话,本来不想接,到十来分钟以后得第二次她才接。

“额,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能如期到岗么?——如果不行的话,还可以延期请上几天。”

“谢谢,明天去上班。”

“事儿都办好了?”

“是的。”

“那,心情怎么样?”

“......”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调整的怎么样了,——任何女人遇到上司骚扰这种事儿,都会是一场灾难。”

“什么骚扰?”

“马赛,轰趴馆儿。”夏梦和听不见爱丽丝的声音,便又接着说下去:“难道你去参加男朋友的葬礼不是一个假的说辞么?马赛那个人,离他远点儿就好了。我前几天已经暗示过他,别再招惹咱们组里的人。”

“我的男朋友确实死了,我就是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想我应该挂了。”

“再次抱歉,我明白了。”,夏梦和看了一眼手机,爱丽丝并未挂自己的语音,可能只是把手机放在了别处;他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懊恼不已,他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骚扰的事儿。一直没有回声,夏梦和便说了一句“那,——明天见”后,挂掉了电话。

爱丽丝以为是马赛毫不忌讳地告诉了小组长,而夏梦和转述给自己,无疑是一场审判!——她满眼的愤恨,只因为想象到,那两个中年男人如何在办公室里口无遮拦地讨论自己,称呼会是什么?能有什么呢!无非——骚货婊子,小蹄子,故作矜持,年轻的身子,荡妇......这就好比自己在一块玻璃窗前洗澡,你看不见他们那扭曲的神态,一脸丑陋的油腻痴容;他们却能够清楚而变态地数着你周身的每一根寒毛。此刻,爱丽丝仿佛嗅到了那种男人步入中年后而特有的衰老和腐臭的味道,这叫她呕吐,不得不跑去卫生间扒住马桶。

她渴望倾诉,却无论对谁都不敢说太多。死去的游邕是一个好的聆听者,但他已经死了。从朋友圈看到古丽正在她的龟兹国里热恋,她不方便打扰。母亲总是年头忙到年尾,从不说什么体己的话,她被一个家暴的汉子伤透了心,转而就嫁给了一个被老婆嫌闷的、和她门儿对门儿开着的小商贩儿。彼此照顾,家庭圆满。弟弟,BJ下午三点半,多伦多凌晨四点半,忍心叫醒他么?

诗人哥哥?一个屹立不倒的废人,专注着自己无暇旁顾的内心。他的散文诗无可救药,他和游邕一样被重新定义艺术的艺术绑住了本来认真生活的手脚——

“一队白鸟飞过木星,没有声音、像个倒影,就像我沉入水底的又沉入银河,就像我记得的生命已然错过。我总是剥离自己,有时候是一层皮,有时候是一颗心,那一层皮想要囊括宇内,那一颗心却虚怀若谷。也是如此,我总在找自己,有时在天上,有时在水底——可我唯有结结实实地行于路面,才同影子组成阴阳之圆。

“有时我是阴,有时我是阳,我真爱这太极的理论,权无极位,命无极颓,人间的故事总逃不脱它。这命运的刎颈之交,这悲欢离合的道场,这不言自明的虚妄,这归于生死的志向。可我要是泡在水里呢,或者是漂浮在天上?

“我的身体依旧是这人间的域门,重力是彼此要挟的公认。由是我们辨别而自圆其说,由是我们迷惑而自以为是——定、止,游离者无情,信仰者有义。正如历史喜欢定论一般,我们喜欢在盲人摸象后停止——有涯无涯,四季开花。

“寻情者的天真,理想者的暴力,道至于今而犹新于盛。我们叠加这字义的奥妙,而困守于词语的囚笼——所有情感的符码被夸夸其谈者用以穷究公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场可笑的游戏。我们让理性者砸破的脑袋,又让我们把人文学者赶下巫师销魂后的神坛;这种艺术的捉弄是不是人性?我无比地渴望大众艺术——正是如此,生命以自己成为艺术而消灭艺术。让艺术家都去死吧,他们并非什么人间的趣味,而是生命赋予情感的傀儡!他们不过是生命的失意者,却妄图借神明翻身。”

高中同学?算了吧,不要让自己成为同学聚会的笑话。奶奶?她爱我吗?她和我一样是个寡淡冷清的人,我们睡在一起都不怎么说话。

夏梦和?夏梦和!爱丽丝被这突然跳出来的名字吓到了。但转念一想,解铃还须系铃人,确定是不是马赛告诉他的,虽然比倾诉更痛苦,但也更直接。真正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诗人哥哥鼓励我恋爱,享受青春的召唤,可如今我却被工作和生活撕裂得千疮百孔。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喂,夏梦和!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

“这是夏梦和,这是古丽,你们见过的,在BJ。”婴宁向夏梦和与古丽介绍着彼此:“不过那是三年前,你当面试官的时候了,我和古丽一起去面的试。”

“我得谢谢你刷掉我,不然我也不会回老家来。”古丽对着夏梦和说,“你当时成功折断了我想要留在BJ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知道吗?”

夏梦和虽不记得,却还是乐陶陶地点头道歉。

“这是我的爱人,亚力坤”,古丽指着刚刚反身缩在墙角儿用民族语言打电话,如今站起来反而愈显高大精壮的汉子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和好闺蜜苑婴宁,这是我俩曾经的面试官以及我闺蜜现在的男朋友夏梦和。”古丽说着,被自己的丈夫亚力坤插了一嘴。亚力坤打电话时候,听到了古丽的话,如今就对着夏梦和说“我得谢谢你呀兄台,合着你这阴差阳错地竟然给我当了半个媒人啊!哈哈——”这样的俏皮话儿。

一阵捧腹后,古丽又好奇地问:“我以为你也是要乘飞机来的,可把我吓坏了!咱们宿舍那四个姐妹,恐怕是来不了了!——这讨厌的沙尘暴预警!——不过,你们开车过来,一路上有没有遇见沙尘天?”

“你就不该这么问。”亚力坤说。

“哎呀,我说的是相对恶劣的嘛,你非得跟我闹什么呢!”古丽对着丈夫撒娇,假装生气地跺了跺脚。

“那,有的——我们这次算是见识到了大自然的威严。漫天吹的风,扬起黄沙红压压地撞过来,那是从库尔勒城里开车进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我们——”

“塔克拉玛干沙漠?你们跑那里去干什么?——走错道儿了么是?”古丽疑惑地问道。

“人家说的是库尔勒?——哎,我爷爷老家就在库尔勒。”亚力坤说道。

“那要不要把你奶奶是蒙古族人也跟人从头讲一讲啊?”古丽忍不住说出了这个被自己父母去年时候一直拿来不同意她和亚力坤相好的原因。

“我奶奶确实是蒙古族呀,年轻时候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跟着我外曾祖父放牧。我爷爷也实实在在的维吾尔族——”亚力坤借梯子上墙般说。

“闭嘴!”古丽瞪了一眼亚力坤,可他又加塞儿一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你倒是挺骄傲的。”古丽指了指丈夫,说:“你怎么不说你爷爷奶奶是私奔到库尔勒的呢?”

“私奔怎么了?爱情就是要跨越拦在它面前的任何一种障碍。——你不也跟我私奔过么?”

“住嘴!”古丽提高了音调,以她民族的语言向丈夫发出警告后,转而向婴宁缓解着尴尬笑了笑,说:“我先问的问题嘛,他老是接话茬儿,嘟嘟嘟嘟地就没完。——你们怎么从库尔勒跑沙漠里去了?”

一旁呆住的夏梦和本来想说,他们进沙漠是因为来得太早,婴宁不想给古丽添麻烦。婴宁却先发夺声,编造着行车路上都会发生的小插曲说:“哦,是。要不是这家伙在一个出城的转盘路口犯迷瞎拐,兴许我们两三天前就见上面了。——不过这么一拐呀,我们也算领受了不一样的大自然。”婴宁指了指夏梦和,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叫他别“瞎说”,然后自己接着瞎说道:“我当时还问他是不是走错了,因为我的方向感告诉我,他是在向南开;可他就是死鸭子嘴硬,死不承认,还继续往南开。这男人啊,做事儿都怪,错了就错了,就是硬着头皮往前开。大概得有一个多小时吧,在那沙漠公路上,我们清晰地看见远方一大团聚拢着涌来的沙尘暴,从左到右,没有缺口;像是白色的云朵承受不住太多沙尘的重量,便低低地碰着路面向我们扩散而来。有一瞬间,我觉得它像一个正在化掉的抹茶冰淇淋,尽管颜色不怎么对。我们就站在那沙漠一样的威化筒边上,随时会被淹没。我有点儿害怕,可看了一下夏梦和,他反而显得很兴奋,还告诉说,想不想冲过去。这什么怪逻辑!我说掉头跑吧,他才意识到危险性。后视镜里,是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那抹茶冰淇淋就是追着我们跑。还好它的速度不怎么快,否则——发生什么事,还真不好说。”

古丽用她贴满美甲的小手轻拍了拍坐在自己旁边的亚力坤的脸,然后向他重新隆重地介绍说:“瞧瞧,我闺蜜这文学修养,不愧是我闺蜜!——把你们景区的小编赶紧换了吧,一天天的只会洗稿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呢!”古丽显然是嫉妒那个比自己还要美丽的实习编辑,也怕她跟自己的丈夫长期相处下去,有什么说清道不明的关系。很显然,她不是第一次这么要求。

“要你来,你也不来啊?还没起色,就换了又换,怎么能带起队伍来呢?”

“我一个公务员,好好的,跟你跑去闹腾什么。鸡蛋不能同时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要是没搞成怎么办?”

“就不盼着我点儿好?——还没搞成?没搞成喝西北风,吃沙子都管饱儿。”

“肯定想你好啊,新郎官儿!吃什么沙子啊,吃饭啊,来,为了咱们得初次相见,也祝福你们以后婚姻美满儿孙满堂,咱们举杯喝一个!——女人的话,有时候得反着听,你还是太年轻,就比如我——”夏梦和自觉年纪大些,作为大哥哥,便站起来举一杯葡萄酒圆场着说。

“你倒是很了解女人啊,啊?”婴宁起身时候用左手揪过夏梦和的耳朵,笑着说。古丽夫妻也不再拌嘴,只和婴宁他们寒暄,一定要去亚力坤开发的景区看看,远是远了点儿,风和日丽的时候,爬上一座两百多米的小山,在一个琥珀色的天池里划船,想想还是很惬意;更别说它毗邻天山神秘大峡谷,越发成为自驾游不错的网红打卡地。

婚前的许多思绪总叫人斤斤计较,所以双方的言语中都透露着一些不多不少的埋怨。那些计较,大多是双方家庭的建议,可彼此误会中,难免在幸福的氛围下嗅到一些隐忧。不同婚礼习俗里,皆有其热闹之外的攀比,这无可厚非,毕竟都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可婚后的大多数人都接受着物质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满足,而忽略掉那虚无缥缈却醍醐灌顶的爱情才是这一切可能的基础。三天的婚礼充满了西域风情,民族服饰仿佛是人类顺从大自然因地制宜时养成性格的外化,它们绚烂着各自的文化起源,并完整地舞咏着先民对于生命奥义追找时留下的美学律动。

“真希望你能多住几天。”古丽对着婴宁抽泣,“下次再见,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很快的,也许就是明年。”

“怎么?”

“看你结婚这么幸福,我想我也会加速追赶的。”

“定了么?你怎么没告诉我呀?”

“还没呢。——结婚嘛,领个证儿的事儿。——你要是特想快点见到我,我可回去就扯证儿去了。”婴宁半开玩笑的对古丽说。

“傻呀你!”,古丽说时,偷看了一下还在酒店大堂里退房的夏梦和与她自己帮忙拿行李的丈夫,确定他们还没有走出来,才稍微提了一点儿声音说:“结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这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更是一场充满意识形态的对抗,信仰啊、生活习惯啊、婚后谁当家做主呀巴拉巴拉得头疼;然后是婚礼的婚车选择、酒宴标准......哎,没办法,就像咱们以前讨论的,无论在哪里,都逃不脱固有的范式,人之所以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格,反而是因为这太多可以拿捏彼此的规则。——多想想,多看看,别像我。我这一生就算是这样了,每年的三四月份有吃不完的沙尘流水席,大概率要和新婚的丈夫常年分居,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百公里,可谁有耐心天天开这么长的山路回家呢?——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不一样的。我也是现在才懂。”

“我晓得。”

“生活会吃掉咱们所有的热情,一年四季。”

“当然,还要吃掉你的美丽!”婴宁见古丽那么悲观,不免说些让她心胸开阔的话:“到时候,可再没有那个在宿舍里抱住大镜子,嘴里咕噜咕噜着“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哦,居然是我?”,“你可真会说”的美人儿了!”

“哎呀,你这么一说,仿佛让我忽然在一夜之间从童年长大——可长大了,竟然不知道要干什么!”

“俺也一样。”婴宁像在大学时候,似笑非笑地拱了双拳,模仿着张飞的表情包说。

“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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