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门缝里住着一只大象(1 / 2)

“妈,你过来看呀,我的门缝里真住着一只大象!”宁默再一次在夜里敲起父母的卧室门说,“你们别以为我是适应不了高中学习压力才找出这样幼稚的借口,我并不觉得自己年纪小,也没有你们想得那样有同学欺负我。”

主卧室的灯光在门下夺出一道光亮,然后是母亲开门摸头安慰,“好了,乖,是不是又做恶梦了?我跟你爸不是答应你了吗,这周末就搬家。”然后又嗔笑说,“好儿子,你半夜起来为何总是不开灯呢?难道这黑夜里藏着你天使的翅膀,怕被我们看到?”

其实宁默并非从梦中醒来,而是一连十多天都聚精会神地潜伏在床头,立起双耳静等着那头嘶鸣的怪兽;可此刻,他不愿说这些,单扯了母亲放在他脑袋上的手,晃了晃右手里的手电筒示意她关了灯,并拉着她半蹑着脚步从门廊里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再一次一无所获后,宁默将手电的光从门缝里放到自己的下巴上,扭头发现父亲站在母亲的后面,也探头望着那头有得没得的大象。如每一次神启都绝非所有人可以看到,宁默带着某种孤独的懊恼,熄灭了手里的光亮。

“它明明就在那里面!可不知道为啥,你们一来它就不见了。真扫兴!这样三番几次,你们不会觉得我是喊狼来了的放羊娃吧?”

“怎么会呢,宝贝,妈妈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能看见好多好玩的东西,也想着找大人分享这份快乐。你不知道的是,人一旦长大了就会丢失很多超能力;我现在说我能看见它,那是在骗你。我要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兴许就能跟你一起看到它了。”王云轻推了一下身后的宁为玉,显然她是知道他也起床过来的了,“不信你问你爸,他小时候家乡发洪水,还骑在一头大龟的背上跟那龟聊天呢。可现在怎么样呢,我们都忙不迭地在人与人对话,也就忘了它们动物的语言。”

“是啊,你不也读过大诗人李白召唤鸟群的故事么?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有童年,我们都从大自然来,当然与许多动物都有共通性,当然也就......”宁为玉接着妻子的话说。

“那为何我们还要搬家呢?”宁默歪着脑袋问父亲。

“是啊,为什么还要搬家呢?”宁为玉带着一脸苦笑和些许不满重复着儿子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孩子需要适应环境的问题,完全不需要因为这等失眠的小事再搬一次家,毕竟已经给了房东半年的房费,才住了十几天;可妻子决计效仿孟母三迁的教子方案,自己也就答应了。王云在暗夜里白了他一眼,侥幸地是,他没有看见。他只是像很往常一样,顺手去抱自己的儿子,挪步让宁默跟他们睡。

“人有好人和坏人,动物也一样啊。当它们打扰到我们,我们又不忍心伤害它们的时候,就只能远离它们了。如果这只大象是只好大象,那我敢肯定,它绝对不会天天晚上来折腾一个孩子。你爸前几天睡你房间里,倒是死猪一样,是一点儿动静没听见。”王云一边说话,一边拉起丈夫抱起儿子的胳膊,“马上快十岁了,还跟我们睡,以后怎么做男子汉?像你一样做个妈宝男么?一辈子没主见!”

“我也没说要跟咱们睡啊,我就是抱抱他怎么了,怎么就老是要艾特我呢,真搞不你。”宁为玉放下儿子,拍了拍他不甚结实的背说,“那就让咱们的小大人儿自己去睡吧。我们可走了,今晚你也别再找那只大象了,兴许它也想做个好梦,明天早起上学。谁知道呢。”被妻子推攘着离开前,宁为玉帮儿子开了卧室的灯,还不忘挤眼逗那埋怨自己的妻子。

宁默靠在房门前愣站了一会儿,依稀听见母亲在他们房间里责问父亲道:“周末能不能搬,是不是真找好了新住处,我可跟你说啊,你要是敢糊弄我,我真......”

“放心吧,老婆,那是我同事亲家小姨的婚房,老是老了点儿,但离咱儿子上学和你上班都还近些。不过我还是保留我的办法,治标治本,不如周末带儿子去逍遥观祭拜祈愿,请个护身符什么的。老辈儿人都说,‘嵩山一大片,不如逍遥一个观’,灵着呢。”

“又来!又来!都什么年代了,还封建迷信。”

“你刚才不还跟咱儿子说你小时候看见好多东西的么?——哎,我说的那个我小时候骑大龟背上才没淹死的事,你相信了?”

“信你个大头鬼啊!那不是说给儿子听的么?我原来在秦岭里长大,大熊猫都见过,更别说别的了,——可你要知道,咱儿子说在门缝里有一只大象,那不是压力大是什么。不过也可以理解,一个九岁的孩子读高中,小个子踮踮脚才到同学肩膀,能没有生活压力那是骗人的。——你就是心里太没孩子,就不想着买点东西多去见见他班主任,让人帮忙照顾着点儿。为人处事,为人处事,你为啥总是学不会呢!白白长了这么大个脑袋,读了那么多的书全霍霍成了浆糊。明年升迁有望么?文旅局里呆着多好啊,偏要去当个什么文化宫馆长,你以为文化宫还是咱们小时候那会儿呢?你——怕不是要跟这文化宫一起没落了!”

“人各有志,我总不能一辈子把自己埋在文件夹和茶壶里面吧。——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睡觉。”

“一说这个就顾左右而言他,你可真......”

父母房间的灯已关上,可是他们的话却像河水般延绵不绝地从地上的门缝里流进宁默的耳朵,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恩爱是一种卖力的场景表演,争论是一种闭幕后品头论足的叹息。一切就好像一场梦,梦就好像西西弗斯好不容易推上山顶的石头,快乐总没有停放的地方;我们的心和那石头一样,一次次坠落下去,摔成日复一日的苦痛。

一个心事太重的孩子总容易生病,而疾病则会带来更多的神经过敏。宁默起先觉得这是因为神经敏感不容易深入梦境,后来又觉得是因为梦境太浅装不下自己太过厚重的敏感神经——一些神经像冰山一样裸露在梦的水面,像被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有些被风吹下的秋茄的果实像海盗们的长剑一样,一根根地刺入肌肤。因为隐隐地疼痛满身都是,便也找不到解决的法子;于是只能向着月亮祈祷,渴望一场更大的潮汐推送自己入海。但有时候,他会喜欢上那些海盗的长剑。漫长的海岸线上,牡蛎在石头上生育着石头,云朵泼来的雨面,整片红树林整齐地抢着狂风;霞浦的渔船靠港,一块大石锚勾住海底的石头,仿佛一个鳞片从身上剥落。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海,尽管之前在网络上他也看到过海,波光粼粼的轻澜,还有干净的月牙沙滩。那鲸鱼是他想象出来的,也可能就是他自己。

就在他准备关上门的时候,那只大象再次出来了。与以往不同的事,大象不再只是嘶鸣,而说着宁默能够听懂的话。

“我的门缝里藏着一头大象

但我并不很清楚

是哪个房客先把它养在这儿的

它的嘶鸣总让我觉得它已病入膏肓

可它也许至今还活着

曾有许多次,我担心它会饿死

于是便把它最爱吃的西瓜塞进去

它总惯用以长鸣向我致谢

却又把西瓜香蕉之类还回

最后我只能悻悻地如同个怨妇

对它不理不睬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去动物园

问它的同伴,怎样和一头病重的大象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