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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林子晗说我年轻。”

“他那是粉丝滤镜。”

裴令宣自顾自道:“的确还是太年轻了。”

他上一部电影《悬梁》在影评界饱受争议,九成话题是围绕选角不当展开的,说他过于年轻,形象气质瘦弱隽秀,无法驾驭四十岁壮年男性的角色;而失败的选角几乎毁掉整部电影的质感,糟糕的表演严重剥夺了观众的注意力。

上映期间层出不穷的批评争议,对电影票房的打击相当致命,而且那本身就是部剑走偏锋的作品。纵然他从不是以商业价值取胜的男演员,但巨额的亏损和海量的负[]面评价多少影响到了他后续的影片邀约。

他反复想起经纪人麦迈说的——本来也不红,还丑闻缠身。

他消极了三个月,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去试镜,撞上时运不济,想要的角色全被人抢了;他心高气傲惯了,闹着要歇业一年,把存款全部拿去买楼,还在瑞士一家疗养院预定好了房间,发誓不住个一年半载不回来。

经纪人从破口大骂变成好言相劝,再从悉心规劝变成气急败坏,最后给他递上这部《晴雨燕歌行》,威逼利诱道:“你要实在想去就去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走了,这种十年难得一遇的好角色好本子就归别人了!”

裴令宣一看是电视剧,无动于衷道:“没演过,不会演。”

“你如果想眼睁睁看着你瞧不上的人爬到你头上去,你就别演。”

在他身上使激将法,虽然老套,但是管用。读完剧本他有一两分心动,不过仍然嘴硬道:“这是男二啊……”

经纪人察言观色,采取怀柔政策笼络他,凄凄楚楚地恳求道:“这不正好吗?搁以前你哪儿有机会演电视剧男二?你不是喜欢挑战吗?这是个好机会啊!片酬比你演电影可观……我求你了,令宣,咱们就换条路线试一次,行不行?”

他这人有两大毛病,其一是看脸,其二是喜欢别人求他。

综合考虑了一星期,裴令宣勉勉强强答应去试镜。

老天总不会太亏待他,到场后他和导演、制片人聊得投机,一拍即合,继而一锤定音,签完合同的隔天就在网上发了通稿。

他有意愿出演,制作方又期待他的加盟,原是一桩你情我愿的美事。谁知一宣传,竟收到了铺天盖地的反对票;热搜的话题榜下多是指责他破罐子破摔,不爱惜羽翼,被资本裹挟自毁前程。

但受到关注终究是一件好事,哪怕是非议。他过去因为私人原因和审美情趣,拍过许多无人问津的电影,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罢了。

在演员这个行当,年龄小出道早是利大于弊。他合作过海内外大大小小的导演,拿过三个华语电影奖的影帝,入围过柏林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荣获过的提名更是不胜枚举。而他才二十六岁,能够放下男主角的头衔,不急不缓地涉足未曾触及过的新领域,这是他的幸运。

想到这里,裴令宣胸中的郁郁愁云一扫而空,他把小蛇往前推,摘掉左耳的金色耳坠攥在手心,说:“我去骑马了,四十分钟后回来,你帮我和张导说一声。”

小蛇震悚地瞪大眼,想揪住他,可手指头只堪堪擦过他的一片衣角。

“你疯了啊!?——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内回来!”

裴令宣得逞溜走,笑容明媚,他跑去马棚和剧务打了声招呼,牵出与自己搭档的那匹白马,攥着缰绳跃身上马,如愿以偿地驾着雪白的神驹往一望无际的绿野驰骋而去。

明伽避开人群,孤独地看守那几头卧地吃草的绵羊。他最早的职务只是租借马棚、帮忙喂马,现在不止兼职了男主角的马戏替身,还要帮道具组找附近的牧民租借家畜。

这个季节的草原开满了黄的紫的鲜花,如斑斓的繁星洒落在青绿的草坪,他这边采两朵,那边摘三簇,编织成一圈精巧的花环;他的手指灵活,编得又快又好,马驹和绵羊的头顶分别戴上了大同小异的彩色花环。

倏忽间,一阵马蹄声从背后传来,他闻声回首,只见日光下一匹闪着耀目光芒的白驹踏着花草奔来,马背上的人穿着式样繁复的长袍,柔软的衣料层数极丰,灌入疾风轻盈得像云朵。

如墨的黑发如泻出的流水和翩跹的青烟,一些交缠在颈间,一些顺着纤薄白净的耳垂没入风里。

——他的耳环又掉了。

那股风转眼来到明伽的近旁,马上的人单手持着缰绳,倾斜身体,朝右侧俯下肩——这不是普通人敢随便做的动作。

待明伽回神,只感到凛冽的风刮过脸侧,他的掌心空了。

他抬眼望去,策马路过的人在蔚蓝的天空下扬起右手,高高举着那只他刚编完的花环,远远地喊道:“谢谢你啊!”

倘若那一刻裴令宣回眸了,这充其量是场突如其来的玩笑;但他头也不回的明抢行为,深深冒犯了被掳掠的对象。

明伽骑上那匹拍戏使用的枣红色骏马,飞速朝他追去,不甘心道:“——你还给我!”

裴令宣得承认,他就是想找个会骑马的人陪自己跑一跑。

他在拍《劣马》期间吃了很多苦头,但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当年他才十八岁,累得深夜躲在被窝里大哭,想打电话求安慰,却不知道能打给谁。

那也是他最火的几年,顶着“少年影帝”“天才演员”的光环平步青云,挤占了媒体头条和杂志封面,奖项上硕果累累,人气非凡。

他是众所周知的出道即巅峰,好比一颗横空出世的新星,耀眼夺目,轻巧地落到了金字塔尖。

只不过娱乐圈新旧更迭的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世间的天才也远不只他一个;有的比他资历深,有的比他辈分高。他更像长江后浪推前浪时翻出的一朵漂亮水花,被时代推得很高很高,但不可能长久地停留在上空。

他演艺生涯的分水岭是在二十一岁那年,二十一岁前他是当代最年轻有为的电影明星,光耀万丈,风头无两;二十一岁后,他随浪潮回归汪洋大海,流荡在浩瀚的光影之中。

由他主演的几部商业片反响平平,不卖座不吸金,所以投资人早早地对他失去了兴趣。但致力于独立电影的文艺片导演们对他青睐有加,知名日本导演安藤龙生曾以他为灵感创作了剧本《江河尽头的青穹》(中文译名为《寒江天外》),并邀请他参与电影拍摄,饰演为他量身定制的男主角“葵”。

自那以后,他偶尔崭露头角都是在电影节了。

他喜欢拍电影,就像他喜欢骑马,过程的享受远大于收获所得。哪怕被人拍着马追赶,抢回了花环,依然快乐无边。

明伽穿着和林子晗一模一样的戏服,没化妆,眉眼浓烈锋利,脸庞线条利落似刀削,单凭肤色和长相硬生生撑起了这套古装造型,骑马的身姿丰神俊朗,与正牌男主平分秋色,甚至整体形象更英姿飒爽几分。

这样的人居然幼稚到给羊和马编花环戴,并且心灵手巧,编得比花钱买的还要漂亮。

裴令宣被这反差逗笑了,眉眼盈盈道:“你今年几岁啊?还在上学吗?将来想不想当演员?”

谁料前些天还理睬他的少年此刻霍然翻脸,眼尾冷漠地扫他一眼,控制缰绳调转马头,原地绕了半个圈,沿来时的路返回片场。

被讨厌了。裴令宣勒马停下,困扰地思索:抢个花环也是大罪过吗?

总之是他先惹人家不高兴的,再说抢东西也不光彩,该去道歉。

他一并原路折回,脚点着马肚子,加速追上对方,喊话致歉:“对不起,我不该抢你的花环。”

明伽道:“你不是明星吗?你该注意言行举止和人保持距离。”

“我是演员,不是明星。”裴令宣说。

“你不要再找我说话了,我不想当演员,也不想和你们有牵扯。”

“可你已经是了,替身演员也是演员。”

“我是迫于无奈,”明伽把那份厌烦摆在脸上,“你再来烦我,我就辞职不干了。”

裴令宣愣了。他虽说不是当红巨星和人见人爱的宠儿,但光明正大嫌他烦的,这是第一个。

“不要啊,我没有恶意。”他紧追不舍道,“我只是太无聊了,我看你也很无聊,所以……希望你别对我有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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