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12(2 / 2)

乔治虽然还躺在地上,但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痛了。

“你这身打扮,连鞋和袜子都没穿,我猜就不是走你家正门,八成是瞒着爸妈偷偷溜出来的吧。”

我站在他旁边,双手叉着腰,自上而下地“质问”到。

“被你猜到了…今天本来是有家庭教师的课的,但是我实在不想去上——最近这几天都在上课,我真的很希望能出来放松放松,就想办法从家里跑出来了。”

“…然后你跑到了附近的小树林里,结果恰好碰上了我,还被给识破了,对吧?”

“这倒不假,但我可事先说好了,我是被树根绊倒的,你到最后也没追上我!”

乔治不服气地说到,居然还想着这个…我摇了摇头,手指向了头顶的天空。

“我说,你选今天出来也是真的离谱,你看这天,我估摸着过会儿就要下大暴雨了,咱们还在这里叨叨呢。”

本来乔治自己跑出来,被我追着导致摔了一跤,就足够让我挨顿臭骂,结果这天又要下雨,大概率还得把我们俩淋个全身湿透,真就算得上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下雨…啊,是要下雨了啊。”

乔治自言自语到,下雨怎么了吗?我不知道乔治这番呢喃的意义何在,内心里只剩下了着急。

“对啊,你看着黑不拉几的云,还有空气里那股青草味,不是要下雨,难不成是要下雪?”

“我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

“轰隆隆…”

滚滚巨大的雷声打断了乔治的话,果然,暴雨就要来了,现在想一滴雨不沾是不可能了,进树林里躲还得担心被雷劈到…算了,快点回去,能少淋一点是一点吧,我想。于是,我低头问向乔治:

“怎么样,脚上还疼不疼?还可以走路吗?”

“疼是没那么疼了,但走路还是有点…”

没办法自己走啊,这倒不算个事,我伸出手,催促乔治到:

“我来扶着你走吧,再不快些走,咱俩都得淋成落汤鸡——到时候罗莎又得揍我。”

“好好好…”

乔治握住了我的手,我顺势将他拉起来,然后架起他的胳膊,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没走出几步,一滴雨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脑门上,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不一会儿,小雨变成了大雨,而大雨又转化为了夹杂着风与滚雷的暴雨。

本来还盼着别淋得太惨,这下完蛋了。我低垂着脑袋,提前构思起该怎样与父母和姐姐解释,雨水顺着我的刘海向下流去,俨然成为了一帘小小的瀑布。

“罗伯特…罗伯特,你看!”

乔治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看向正被被我架着胳膊的他,与我这低着头的落魄样子不同,明明崴到了脚,还正在被雨淋这,可此时他的脸上却带着笑容,面朝天空,眼睛好似能放出光芒般,

“下雨了,多佛尔在下雨!”

“哈?这个时节下雨不是很正常吗?”

我的这位朋友该不会是被雨淋傻了吧?下雨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更不会让人觉得开心。

“罗伯特,我…你可能不知道,我不是觉得下雨很奇怪,只是…”

乔治闭上了眼睛,感受起雨点敲打在脸上的触感。他现在的样子,与几年前我第一次不带伞就走进雨中时完全相同,想必他的心中所想,也是与我一样的吧。

“过去我看到的雨,不是降于厚厚的玻璃之外,就是在高耸的屋檐之上落下,像如今这样在雨中,我还是…我还是——”

“——还是第一次。”

我能理解乔治的心情,那时的我和他也是没有两样,不过对于乔治,恐怕这简单的淋雨所蕴藏的含义,还要不止于此。

虽然乔治与我,与罗莎,与其他镇上的孩子们常常在一起玩,但他同样也是一个忙碌的人。除了学校,他在家中还要受到家庭教师的教导,还要去学习这个那个的规矩与礼仪。从童年到青年,再到成年,无不是在这样一种我未曾体会过的忙碌中度过。在这种环境下,他内心诞生的,对自己未曾涉足过的世界的渴望,是要甚于其他人的。

而这些,我原本能够看出…不,其实我早就已经看出来了。

我本能够为他做些什么的。

小时候的我抬起头,做出了这个与乔治,与数年后现在的我所差无几的动作,感受起那淅淅沥沥降落的雨点带来的沐浴。

“咚咚咚…”

阵阵敲门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早已等候多时的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向着玄关处,向着被锁起的别墅大门走去。今天窗外没有明媚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灰色乌云——在多佛尔,晴朗的天气还是占到了多数,但不代表着阴雨天就会令人称奇。降雨…这种再常见不过的自然现象,早已被我见证过无数次了。

“上午好,歌德,抱歉今天来的有点晚…早上没能起来。”

我将大门打开,那个熟悉的男人出现在了外面,他挠了挠头,向我道了个歉。

“没什么,罗伯特,进来吧。”

我侧过身,留出足以让他通过的间隙,他从我的身边进屋,将手上拿着的包裹放在玄关处,然后站在原地等待。我关闭大门,走回了刚才身处的客厅,罗伯特跟在我后面一起进来,随即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没有多久,他便将原本在他身体之中流淌的血液抽出了一盎司,并放在我的面前。

我端起装有血液的小玻璃瓶,将其中鲜红色的液体送入口中,当它们与我的舌头接触的刹那,一种酥麻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并最终汇聚在头脑处,令其发出了他人称之为“快感”的信号。随后,血液自食道而下,就在一瞬间,身体便快速地做出了反应。从内到外,由各处脏器到每一根骨头每一片肌肤,都在这一刻获得了更为澎湃的,运行的动力。逐渐加快的心跳、略显紊乱的呼吸,全都是这具身体受血液滋润后无法避免的生理反应。

当我的身体还在沉浸在血的余韵之中时,将抽血工具收拾好的罗伯特走向玄关,将他携带着的那个包裹拿进屋内,并在茶几上打了开来。

“照片…”

放在其中的,是好几张被放置进画框的,名为照片的纸质物品。按照罗伯特和伯恩海姆的描述,这是一种得益于化学技术与物理学发展而诞生的近现代产物,与过去所需许久进行描绘的画像不同,其必要的时间、成本都要低廉不少。

“这几张是多佛尔本地的风景照片,还有坎特伯雷和伦敦的,我放在这儿了。”

罗伯特挑出了几张照片,除了和多佛尔有关的,几乎未曾改变过的风景照片,还有坎特伯雷的乡镇照片,以及伦敦——这个国家的首都,已然印刻上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现代文明的印记,在照片中便可见一斑。

“是吗…”

我从中拿起了一张白色悬崖的照片,它并非是自上方,而是在海面上拍摄的,这样视角下的白色悬崖我见到过的并不多。

“我觉得它们作为屋内的装饰品还是蛮不错的,可以放在客厅、卧室之类的地方。”

说完,罗伯特的眼睛四处看了看,最终在壁炉处停了下来,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除了其上方台子上的那张照片外,想必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吸引眼球的东西。那张我与他在照相馆拍摄的照片,是我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在世上留下的痕迹。

“那歌德,这些照片你就先看着,我去厨房做个午饭吃。”

我点了点头,罗伯特走进厨房开始忙活起来,我则是继续去看那些照片。作为屋内的装饰品…我并不觉得这很必要,但既然他都把照片带过来了,我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那就挑一挑吧。

要选哪张照片?要放在什么地方?我并不好去回答。做出选择本就称不上简单,对我而言,每一个选项都没太多的区别,因此让其变得更加困难。看了许久,等到罗伯特从餐厅回到客厅,也没决定出个所以然。

“歌德,给你这个,还有餐具。”

“…这是什么?”

“煎饼配糖浆,个人觉得味道还是不错的。”

“给我这个,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的,你就当我是实在闲的没事吧,如果你确实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做了。你是这别墅的主人,在这里我听你的。”

“…”

罗伯特没空手而归,他给我端来了一盘食物,还捎上了刀叉。他经常这样,给我做一些我无法尝出味道的菜肴,这么做不存在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我不讨厌,或者说,不会讨厌。

“我并没有,所谓喜欢或不喜欢之说。”

说着,我把手中的照片放回照片堆中,把盘子和餐具拿到面前。

“是吗…”

罗伯特小声低估了一句,但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我拿上刀叉,切下一块盘中蘸有糖浆的煎饼,然后放入口中。

“…?”

刚才饮下的鲜血的味道还留存在口中挥之不去,可除此之外,我居然还尝到了另一种味道。它与血液有着明显的区别,也有别于之前我所尝过的食物,它确实地使我的大脑对其有了鲜明的反应。

“怎么样,歌德?味道如何?”

罗伯特颇有些急切地问到,看来他发觉到了啊。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等片刻,待我咽下后再说。

“…这个味道,罗伯特,”

我看向淋在煎饼上的糖浆,我知道,自己口中尝出的味道是来自于它的。

“我并非没有尝过糖,但能有味道的,如今是头一遭。”

“那么,具体是何种味道呢?”

“具体的话…与其说是味道,更像是单纯的感觉。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它接触到舌尖的那一瞬间,大脑中确实有了一种让人感到柔和的清香,这与血液的味道的…完全不一样。

我如实地向他回答。

“太好了…!”

罗伯特的嘴角上扬起来,他在笑,这是高兴的证明,我不清楚其缘由是为何。

“你看上去很高兴。”

“高兴?我?啊…确实,我很高兴。”

他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照片,后退了几步,留下一句话后便再次回到了厨房,

“那你就先吃着,我就不在边上烦你了。”

罗伯特走后,我又切了一块煎饼,将其送入口中,第二次感受到它时,那细小软绵的口感一时间竟压过了血液纯粹而蛮横的味道。我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为什么人们会那么喜欢糖了,原来…原来他们口中的“甜”,是这样的感觉啊。

“轰隆隆……”

当雷声终于于灰蒙蒙的天空中响起时,我已经一口一口地把煎饼吃完了。我扭过头向窗外看去,雨在几分钟内就大了起来,遮天盖地的雨滴仿佛织成了张大网,把这座别墅紧紧地包裹在其中。雨点落下的清脆响声、风搅动空气的声音,夹杂着低沉的雷声,不停歇地在外面的世界奏响。

“——歌德,那个,我得出去一下。”

一个声音打断了这和谐的音律,是罗伯特,只见他急匆匆地跑向玄关,四处看了看,随即打开大门,直接冲了出去,连让我询问情况的时间都没有留下。我从坐了将近一上午的沙发上起身,走向大门处——想必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以至于出去后,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透过门框,我看见罗伯特正冒着雨走下小山坡,去到马厩前,关闭了正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门,看来这就是他跑这一趟的原因。若是照常理来说,关上马厩门的罗伯特应该会加快脚步返回别墅,以免继续被雨水所淋;可他的脚步却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暴雨之中,张开双臂,抬起头,任凭风雨吹打在身上。

这算是在干什么?我无法通过正常人的逻辑来推断,此时罗伯特的这般做法所为何物。可是…无论怎么看他都属于正常人类的范畴,莫非是我还没有了解那些人们真正应该懂的东西?我不清楚,只能远远地望着站在雨中的罗伯特。

“不…”

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想法在我的脑中出现,或许…我不应该站在原地,仅仅只是让雨在眼前落下。不做任何遮挡,直接进入雨中,我记得自己并非没有过这种经历,只是时间过于久远,对我也没有那么重要,因此已经无法忆起是何等场景。

我伸出手,将其送入门外由雨织成的大网之中。雨点落在手掌心,一滴,两滴,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感觉。除了伸出的手,我又让自己的一只脚迈出了门外,随即是另外一只,带动着我的身体,一起来到了别墅外被雨充斥着的世界。

雨水迫不及待地浸入衣服,将身体打湿,裸露在外的皮肤受到了无数下轻轻的敲打,头发上的水化成细流,自发梢流落而下——仅仅在暴雨里待了一会儿,我就已经彻底的融入其中。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对其有所厌恶,但至少,不论是否抱有想法,我确实这么做了。

罗伯特离我还有一段距离,他仍闭着眼睛,站在原地面朝天空。我挪动自己的步伐,踩在沾上雨水有些湿滑,但仍松软的草地上,一步步地向他走去。

回忆结束了,雨也淋得够久了,我想我是时候该回别墅去,好好擦擦自己身上的水,再换件干净衣服了。我放下双臂,一边低下高抬着的脑袋一边睁开眼睛。

“——!”

当现实世界再次于我眼中显现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本应该待在别墅里的歌德竟出现在了我面前不远处。我的老天,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刚才一直闭着眼睛回忆,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影…不对,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吧。我急忙走上前去,果不其然,在这般大的暴雨中歌德的衣服已经被淋湿,原先微微卷曲的头发因水的作用耸拉在后脑勺,苍白的面颊上尽是水流下的痕迹。有一个瞬间我把她眼角滴落的雨水看作了眼泪,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如果真是这样,在她那张不见表情的脸上,未免有点过于违和了。

“歌德,你…你怎么出来了?这么大的雨呢!”

歌德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她用自己那红棕色的眼眸注视着我,然后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罗伯特,你先回去吧。和我不一样,你淋得太久,会生病的。”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细小,倘若不仔细去听,很可能会将其遗落在四周的雨声与风声之中。当辨认出她所说的话时,我先是愣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可绞尽了脑汁,却连一个字母都挤不出来。最终,我只能点下头,用早已湿透的袖子拭了拭脸上的雨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继续被回忆打断的归路。

“——歌德,”

当我走进大门,走进雨水无法进入的温暖室内时,我猛地转过身,向背对着我的歌德喊到,

“等你回来,我会准备好干毛巾和热茶的!”

相距的几十码没能影响声音的传递,歌德回过头,一句话从她的口中,穿过风雨,传进了我的耳畔:

“我知道了,谢谢你,罗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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