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14(2 / 2)

“但我记得,平安夜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你不像之前那样回去了吗?”

“这一次就不了,我和家里人打过了照面,而且他们那晚要去赴宴,我就不掺和了。”

嗯,家人团圆…歌德的话使我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一个在我心目中埋藏许久,时常困惑着我的问题,趁此机会,我接着话茬,将其给说了出去:

“那…你的亲人呢?他们不会来这里找你,和你团聚吗?”

“…”

我的问题使歌德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单纯地不想回答我。她保持着原有的站姿,宛如一尊没有生命不会动的雕像,在这一刻,我和她之间的时间仿佛凝固了起来。也许这样问并不太好,对她来说难以去回答吧,我想到。

“我想是我问错问题了,你就不用回——”

“——他们也同样,不信仰天主。”

突然,歌德开口了,把我给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应付到:

“啊,是这样啊…那看来他们就不过圣诞节了。”

歌德的话,有种点到即止的感觉。我询问的重点是“她的亲人”,而她回复的重点则是“圣诞团聚”。尽管依旧心存疑虑,但我决定就此作罢,不再去谈和她亲人相关的话题。

“就说定了,平安夜那天我早点到,过来给别墅做装扮。”

“好,按你的想法来。”

得到了歌德的允许,我便可以放心去做了——当然,那是几天后的事情,当下我最该做的是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至于扫雪,反正早干晚干都没区别,就先放一边等等吧。

“这天挺冷的,我去做些热水,正好用来沏茶。你要喝茶吗,歌德?”

“给我也来一杯吧。”

“没问题,我这就去。”

平安夜的日子不期而至,这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好要带去歌德那边的物品,将它们全部塞上马车,然后便骑上梅菲斯特,向着遥远的别墅驶去。没走出家门多远,我就在路上碰见了一位熟人,只见她背着一个粗麻布大口袋,骑着自行车向我迎面驶来,若不是她穿着的衣物上没有一丝红色,坐着的也不是雪橇,我可能会将她误认为是圣诞老人。

“圣诞快乐,艾莉诺女士!”

“是罗伯特啊,圣诞快乐!”

我拉紧缰绳让梅菲斯特停下脚步,艾莉诺女士也握住车闸,让自行车停在了马车的旁边。作为尤茜卡的母亲,除了长相外,她也有着和女儿一样的红发色,梳着的麻花辫由后脑勺搭在了胸口。

“这一大包东西…今天邮局放假,您怎么还在忙啊?”

“你问我背的东西呀,这是从别处邮过来的信件,大都是圣诞贺卡之类的,在休假前还没来得及寄到各家呢,”

艾莉诺女士边说着边拍了下背上的大口袋,

“你想想,总不能让镇民们收不到家人的祝福吧,于是我和其他几位员工一合计,在平安夜之前就把堆积的信件全都寄完,让大家别有失望。”

“原来是这样,真是辛苦了。”

此刻的麦肯齐神父和尤茜卡应该也在准备教堂的活动,他们一家子连过节都不能好好休息,我回忆起之前对尤茜卡作的承诺,自己明明闲着却没去帮忙,真是让人感到羞愧啊。

“要不,我用马车搭您一程?这车上还能再放点东西的。”

“不用了不用了,咱俩走的路线正好相反,而且你也要赶路的吧。”

艾莉诺女士给了我一个眼神,并问到,

“今年去朋友家过节,顺便布置房屋?”

“嗯,您说的对。我这位朋友的家还挺大的,布置起来不算容易。”

“那你就更不用管我了,我一个人送信也没什么问题的。再说了,今天下午可能有雪,最好在那之前过去,不要在我这里耽误了。”

既然她这么说,那么我再坚持就不太礼貌了,于是,我选择了松口:

“好吧,那您就去忙,但千万不要累着…我先走了。”

“哦对了,稍等一下啊,罗伯特,我给你个东西。”

在我走之前,艾莉诺女士从自己的大口袋中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将它递给了我。我接过小册子,定睛一看,原来是教会印发的圣诞相关刊物。

“这两天教会在办庆典,除了这些书刊外,还会分发一些小纪念品,还是很有意思的。如果有空的话,记得过来看看。”

“我会的,再见了,艾莉诺女士,替我向麦肯齐神父和尤茜卡也带个好!”

“再见了,罗伯特,也替我向你的父母和罗莎说声圣诞快乐!”

互相道别后,我乘坐的马车与艾莉诺女士骑的自行车继续之前的背道而行,正如艾莉诺女士所期望的,这个小小的插曲没占用我太多时间。马车翻山越岭,转眼间就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至于剩下的路程,我不打算单看着四周的风景而度过——原先覆盖在地上的旧雪已有部分消融,但我清楚,马上就会有崭新的雪白再度出现。我从随身的衣兜中掏出一支小口琴,这是罗莎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作为回礼,我托人给她送去了一套精致的白瓷餐具。与姐姐的礼物相比,来自父母的礼物就朴实的多,从新衣服到各种食品,无不是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我的回礼亦是同样:两件兼具美观与实用性的睡袍。

我打开艾莉诺女士的小册子,它收录了不少圣诞颂歌的词曲,我翻到记有《平安夜》的那一页,这是我唯一会吹奏的曲目。把口琴放至嘴边,我开始吹起这首歌曲,尽管曲调难以称得上特别标准,但还是无法掩盖住其本身的动听。最后一段路在阵阵口琴声中被我走完,之后是和往常一样的流程,我在安顿好梅菲斯特后敲开了别墅的门。当然,也不是完全相同,我给梅菲斯特在马厩中多放了些干草与食料,以在节日中给这位任劳任怨的伙计以犒劳;在别墅大门打开的时候,见到歌德的第一面,我说的不是平日里的问候语,而是那句只属于这个时候的节日祝福——

“圣诞快乐,歌德!”

“你好,罗伯特。”

听到我的祝贺,歌德先是说出了与往日无异的回复,然后愣了一小会儿,又补充到,

“圣诞…快乐。”

“你先进去吧,我还要把带的东西搬进屋里,只要门开着就可以了。”

“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叫我就行。”

说完,歌德把门开到了最大,随后回到了别墅内部。我拉着小车将马车上的货物运进屋中,当我全部运完并将小车与马车收拾好,准备把大门关上时,几片雪花从被云彩涂抹成灰色的天空落下,紧随其后的是更多,更大的鹅毛状白雪,大雪在这一刻降临了。不得不说是老天开眼,专门等到我运完东西才开始下雪,我暗自感叹到。走进屋内,来到客厅,我发现歌德也在望向窗外,注视着自九霄而来的皑皑白雪。

“即使不把今天与宗教相关起来,能看到这般景色,也是件很让人开心的事。”

我来到她的身边,并说到。歌德无言地点下头,难得对我的话表示了认同。

“你活过的年月比我久的多,歌德,雪景对你而言不算少见吧。”

“不算,”

歌德回答,但她的话显然还没说完。她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脑海中进行着回忆,没过多长时间,她再次睁开眼,我敢肯定,这次在她眼中浮现出的景色,一定不会仅限于面前的飞雪,

“但是,在能见到雪的地方所停留的时间,没有在我生命中占去太大的比例。”

也就是说,歌德在多佛尔定居前,或者说,在来到这不列颠之前,是居住在见不到雪的地方的。四季都不会下雪…如果是在欧洲,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地中海沿岸,这个地理范围会与她的身世相关吗?我不能确定,但她的这句话无疑使我对隐藏在她身上秘密的答案更近了一步。我刚想去接着歌德的话发问,还未开口,问题就被自己噎在了嘴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话:

“既然都已经在这里了,就应该好好享受能看到它的时光。”

是啊,如今在这里的我,与歌德相处的目的,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为了满足好奇心了,比起嘴皮子不停地去刨根问底,我想还是更应该把这份精力放在其他更值得的地方。

“好好享受…”

“没错,就像现在,站在这里看着窗外。没什么特别的,但就是乐在其中。”

“我想,我大概能够理解。”

“那就足够了,不过比起理解,我更倾向于去感受。感受雪,感受时间,感受一切。”

我不是哲学家,欣赏风景也不是啥复杂的哲学问题,所以我只是在向歌德阐述自己最朴素的见解。听了我的话,歌德的嘴角稍稍抽动了一下,一直高悬在眼眶上的眉毛也有了一丝轻微的移动,这些细节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反正我是感受的差不多,也得去干点活儿了——是时候让这房子增加点节日气氛了。”

“你去吧。”

我对着歌德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随即便开始了对别墅内部的布置。一条条彩带被我挂进了客厅,原先略显沉闷的房间在他们的帮衬下变得五彩缤纷起来,除了彩带,我还在屋内加上了其他的各类挂饰,比如在门上挂花环,在壁炉旁挂圣诞袜;蜡烛也是不可少的,它们有的粗的橡根柱子,有的则如竹竿般纤细,我先将它们放置在茶几和餐桌上,至于点燃嘛,那要等到入夜之后了;最后是重头戏——我带来了一整棵小冷杉当作圣诞树。我将搬入别墅后就一直放在玄关的它拖进客厅,立在了壁炉和书柜之间,然后在枝干上添加装饰,让其完成了到圣诞树的转变。

虽然消耗了不少体力,但做这些活还是蛮有趣的,当我的双手终于停下动作,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外面的雪还下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在我忙上忙下的时候,歌德也没闲着,有一些像放置蜡烛之类的活就有她的帮助,她甚至还帮我整理了晚餐要用到的食材,而这一切,都是她主动来帮忙的。我想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或许就像我说的那样,去“感受”它们了吧。

烹饪好晚餐,我在走上餐桌时点燃了上面的蜡烛,整了一出“烛光晚餐”的好戏。由于精力有限,再加上一共就两个人,所以晚餐我没有做太多菜,基本上是和平常差不多的水平。无酒不成欢,我又拿到阁楼里斟了杯酒,在将它们饮入腹中前,我先给歌德抽出了血——毕竟要是喝了再抽,怕不是血液中都混进了酒精。虽然这小小的圣诞晚宴难称热闹,但同样有着一份不一样的情调。

既是过节,那晚餐后自然还会有其他的活动。要问这节日最有名且最让人期待的活动是哪个,我想非赠送礼物莫属。我来到客厅,它在壁炉以几十支蜡烛的映照下亮如白昼,环绕于我四周的是别墅名为圣诞的新衣,风雪于窗外翩翩起舞,屋内却如此的温暖舒适。处在这般氛围下的我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神变得朦胧,感官都无法正常运行。

“这是我要送你的礼物,不是什么贵重物品,算是一点心意吧。”

我拿出一个用红色纸张包裹起来的大盒子,将它递给歌德。她把包装纸层层拆开,打开盒盖,使放在其中的物品出现在我与她的面前。

“它们是…?”

在歌德手中的盒子被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整整齐齐地码放了大概二十多个塑胶袋,另一部分则放有同等数目的,被一束束捆起来的塑料细管。

“正经的医用抽血工具,都是最新的,找个衣帽架挂上就能使用了。用过之后不用清理——它们是一次性的,等这一盒全部用完,我还可以再去买,”

话未说完,我抬起自己的左臂,撸起袖子露出平常抽血的部位,

“除此之外,我还想每次多给你抽一些血液,正好塑胶袋能装的也更多嘛,不加些份量,也对不起它的容量。”

“更多血液,你是说,想要更多酬劳吗?”

我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说法。倘若只是渴求金钱,我哪里还会不惜辛苦地布置房屋,哪里…会做到现今的地步呢?

“礼物这种东西,是不需要什么酬劳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多活动活动,就算我没有来,也不要只待在床上。”

我边说着边向前走了一步,使自己更加的靠近歌德,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是她手中盒子的长度,

“我明白时间对你而言并不那么‘昂贵’,但生活中总有那么些时刻,它们的有趣,它们的意义,是要去发现的。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只停留在原地,我们才要多去看看,不是吗?”

“就像…去看雪?”

“——就像去看雪。”

歌德的脸上再次出现了下午那样的变化,眉毛以及嘴角,我看清楚了,那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到的,它们分明就是在向上移动。

“我不会给予你额外的报酬,但是,也应当有送你的回礼。”

“送我的回礼?”

“对,请稍等片刻。”

歌德放下盒子,离开客厅去到二楼,在上面待了一段时间,便又回到楼下。重新站在我面前的她手中拿着一把黄铜制成的大钥匙,她用另一只手将我的手托起,把那钥匙轻轻地放了上去。

“这把是大门的钥匙,今后你不必再以固定的日子来了,”

歌德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将钥匙留在我手上,我立刻感受到了其沉甸甸的重量,

“想何时过来,就何时过来吧。”

“…谢谢你,歌德,这真的是个好礼物。”

我向歌德道谢,把钥匙放入衣兜之中。此刻的我想不出有何种词语可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开心,是激动,抑或是两者的结合?谁知道呢。无论如何,我现在急需一个途径去将心中已然如波涛般汹涌的情绪释放出来,对了,我把目光转到了茶几上,艾莉诺女士给我的小册子就在上面。要是细算起来的话,圣诞节可是还有一个活动的,我心想。

“来,我们坐下吧,我想唱一首圣诞颂歌。”

我拿上小册子,坐到茶几旁的单人沙发上,歌德也坐上了另一张对着我的沙发。我把册子翻开到熟悉的《平安夜》的那页,在我的记忆之中,圣诞节总是被歌声环绕着的,今天也不会例外。我扯起嗓子,吟唱起这首本为宗教而生,但后来逐渐变为祝福他人的歌曲: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散。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唱完第一段,我感觉有点泄气,自己的嗓音实在说不上是好听,这么一唱搞得我像在歌德面前出了洋相。我抬起头,偷偷瞟了一眼歌德的反应,她看上去没有对我的声音感到厌烦,发觉到了我的眼神,她反而开口问到:

“怎么了,罗伯特?不继续唱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稍微歇口气。”

要是尤茜卡在就好了,她可是教会唱诗班的领唱,水平可比我高多了。我打起了马后炮,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没用,起了头就不能没有尾。于是,我又张嘴唱起了第二段:

“~平安夜,圣善夜!牧羊人,在旷野,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听那天使将圣歌吟唱,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鼻子闻到了蜡烛燃烧发出的味道,面庞映上了火焰橘黄色的光芒,两段唱完,我不打算接着去唱最后一段了,因为我希望将它留给歌德。我看向她,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歌德,你能…替我唱完最后一段吗?”

“替你唱?”

“嗯,过节嘛,不管信不信教,每人都唱上两句,也算图个吉利了。”

这理由是一方面,我忽悠歌德去唱歌,其主要原因还是我非常想听一听她的歌声。听完我的请求,歌德犹豫了半分钟,但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可以,罗伯特。”

“太好了!那它的曲调——”

“我知道的,我记得你刚才的唱调。”

“这就没问题了,我把歌词给你,一会儿唱的时候我拿口琴给你伴奏。”

我刚打算把手中的小册子递给歌德,但递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手缩了回来,拿出一支笔,在宗教意味比较强的最后一句下面自创了一句歌词,然后才把它给出去。

“那个,我改了点歌词,照着新的唱就行。”

歌德接过小册子,仅看了小一会儿,便冲我说到:

“我们开始吧。”

得到了开始的信号,我举起罗莎的口琴,深吸口气便吹奏起来,阵阵美妙的旋律从口琴中发出,比它更加动听,更加使人陶醉的,是自我对面传来的那悠扬的女声。我合上眼,这时候就连视觉都显得多余,全部注意力都被集中在耳畔,只为聆听她的歌声——

“~平安夜,圣善夜!神子爱,光皎洁,救赎宏恩的黎明来到,圣容发出来荣光普照,祝愿福临众生~祝愿福临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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