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2021年2月(1 / 2)
一愣神的功夫,眼前闪过了一张关于我过去四十三年人生的“快照”。
小卢在院外的走道上玩耍。一个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那个人披着浑身漆黑的宽大袍子,从黑色帽沿下露出来的半张脸显得冷峻又消瘦。
“小卢!”我有些紧张地喊了一句:“回来!”
“爸爸!”小卢扭头看了我一眼,神色中同样对这个黑色的来客感到不安,双脚连忙蹬着地面,连带着他的玩具车子朝我划来。
黑衣人的视线循着小卢朝我延伸过来,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呵斥并警告这个奇怪的家伙,让他离我的孩子远一点,但后颈上的肉却不知道为何紧绷了起来,险些使我无法呼吸。
“你不是附近的人,来这里做什么?不要想干什么坏事!”我掐了一把大腿,带了些狠意般地喊道。
我没有看清他的眼睛,他也似乎只是用余光打量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正有些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小卢却突然拽动我的裤脚,似乎有什么要给我。
“这是什么,小卢?”我蹲下身来,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他,将这张稚嫩的面庞与记忆中的小卢拢在一起,才接过他手中几乎攥成了麻团的白纸。
“是你接下来的人生。”耳边的童音笃定地说道。
下意识地忽略了小卢的话语,我打开了纸团,发现里面只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线条和几个不规则的圆圈,甚至连涂鸦都算不上:“谁教你这样说的?”
“是刚才那个伯伯。”
“这张纸也是他给你的?”我重新将手中的白纸攥成一团,想着要将它撕掉还是烧毁。
“嗯,但上面的线是我画的。”小卢答道。
“小卢!”我站起身来严肃地唤了他一声,看见他垂下了脑袋,便接着说道:“他刚刚出现,我就把你叫回来了,你哪有时间画这些呢?”
“可是爸爸你之前一直在发呆呀!”小卢撇着嘴委屈地说道。
我怔住了,脑袋里冰凉凉地一片空白,但我马上又回忆起了不久之前的那一阵恍惚:最开始我满含疑惑地思考着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而在看过了那张“快照”之后,我才突兀地明白过来。
忍着有些发晕的脑袋拍了拍小卢的肩膀,我的心绪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抬眼看见远处的雷云如匍匐的猛兽般蓄势待发,我不由仓惶地说道:“快回房子里去吧,要下大雨了。”
雨幕是掀不开的帘子,把我困在了原处。
我仔细地琢磨起了自己经历过的时光,竟只觉得抗拒的情绪怎么也平息不下来——这不是真的我,这是一段属于别人的记忆。
“快出来吧!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商量,你这样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吃,身体会先受不了的!”囚困着人的雨幕使得妻子也失去了歇斯底里的勇气。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我虽然拥有原本的一切记忆,但我不是我的缘由。
在长久晴日之后的大雨,打得房梁都在嗡嗡作响,令人立即开始怀念那竟然持续了整整三个月,使人烦倦的风和日丽。
极端的暴雨是难以持久的,已见缩小的阴云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它扭转了方式,使得灰黑色的天幕刹那间变得灰白起来。
极端的暴雪开始了。空气中潮湿的水汽化作了冰冷的寒霜,死亡的威胁成为了一道难以排解的难题,郁结在每个人的心间。
妻子迫切地想要找到我沉默封闭的问题根源,但这其中有她怎么也不明白的隔阂,她害怕、恐惧,有时甚至不得不朝着小卢大发脾气。
偷偷搭乘着分发急救物资的铲雪车,我来到了两条街外的墩儿妹家,她虽然常年一个人生活惯了,但看见我闯了进来,也是一副惊喜多过诧异的表情。
扑在她身上,想象着野地里的飞鸟、草木间的飞絮,我的灵魂和我的烦恼都像钢镚儿似的抖漏了出来。
日光终于逐散了阴云,大地却彻底变成了平坦的雪白,地面反射出来的白光令天上的卫星都因失明而脱离了轨道。
似春天的嫩芽,寂寥无声的雪面上忽然钻出了一颗脑袋,随后又是一颗。他们从被掩埋的世界里,重新爬了出来。
墩儿妹好心叫我上去看看这新奇的场景,但我刚一起身,便猛地落入了一道裂隙当中。
裂隙里面四方四正地,下方是翻涌的潮水,上方是灰白的天空,唯有四周多是只能隐约看见朦胧边际的,像剪纸般摞起来的城市。我有些明白这里是什么,虽然我只拥有这副身体原本的记忆,对这些未知且离奇的东西却有着十分通明的直觉。
下方的潮水不断翻涌上涨,很快将我吞没其中,我与潮水相互裹挟着,似一条长虫般飞快地穿梭在那些剪纸般的城市之间。
我意识到这些城市都是真实而立体的,只不过在这里看来是另一番景象罢了。起变化的也不仅是这些,潮水取代了我的身体,将我脱离了人类的范畴,我的意志开始像头野驴般骄横起来。
我看见小卢像是只无害的跳虫,会在空无一物的草地里蹦跶着消磨掉整天的时间。我发现内心的志趣失去了勇毅的助力,好似这一切看上去就像骇人的洪流,可实际上却是消沉的暮霭。
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保持下去,但这片奇异空间里的潮水竟然也会褪去,使我顺滑地从裂隙当中,流了出来。
刹那间苦痛与悔恨便充斥了我,使我像个婴孩般呱呱坠地。我在裂隙和潮水中无动于衷地看着亲友消散、世事变迁,却没想到是将心酸感慨全都留到了现在。
我并不是我,那一段记忆带来的痛苦很快被我平息了。
陌生世界里的我养了只宠物,却又对它感到厌烦,于是为它制作了一个游戏仓,它沉迷其中,便再也不会来纠缠我了。
我对正发生的事情感到无趣,这或许是在潮水中待过的后遗症,我渴望看到更长久的故事,我渴望一切经由我的戏谑再被送去时光里销毁。
闭上眼睛,身体便衰老了下去,思绪沉沉地没有活力。直到这时,羞涩内敛的心声才作出了决断:我住进了机器里,我抛弃了那一具不属于我的肉体,将生命的曲线拨回了零。
但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仍然随我来到了这里,那是组成我的部分,在我找回真正的自我前,我不可能将自己四分五裂。
在机器中,一直以来被抑制的潜意识浮上了台面,这其中混乱的部分像是病毒一样侵蚀着我的算力。
抛弃了肉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