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祸不单(1 / 2)

五月五粽香飘万家,门扉贴鸡云鬓挂艾花。

本来这人间五月天,是浅夏胜春烟,可一向恬静安逸的小镇却出了大事。

端午这天一大早,落川镇福禄巷的大户弓家府邸内外围满了县衙公差和吃瓜老百姓。

接到报案后,还在温柔乡的捕头于九大惊,顾不上吃早饭就出了门,报了知县,就率集衙差往过赶,路上还怕人手不够,还特地去三尺司请了兵,这事闹的太大了。

无奈这落川镇偏远,再加上手下这些懒驴关键时候屎尿多,一大早出发到了已近午时,可一进府还是有些傻眼。

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体,正午阳光毒辣,满院子的尸臭和焦味。

作为县衙里资历辈份最高的捕头,年过六十的于九还满头黑发,平日吃肉喝酒逛青楼,捉贼逮奸装老狗,样样都不含糊,干了大半辈子的捕快,虽没破过什么大案,也见过一些世面,但今天这情景,让他有些后脊发凉。

这么大的一户人家,被灭门了这是。

于九强作镇定一手握了握腰间的刀,一手拔出旱烟杆,开始安排其他人勘察现场。

哕!

同行的其他人可就惨了,平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太平日子过惯了,哪见过这场面?一进府就开始蹲墙角吐,这会是一边干活一边干呕,不时还骂几句脏话,特娘的多大仇啊,整人还用这样!大端午的不让老子消停,天杀的狗贼!

于九见怪不怪,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旱烟,走上前蹲地翻看着一具尸体,只见那尸身从头颅正中往下到面部再到躯干,死相左右分半,形成鲜明对比,一半枯黑发焦,无一完好之处,另一半却大不相同,不仅皮肉都在,身上衣服也完好无损,只是手脚僵硬,肤色苍白肿胀,溃烂之处开始往外渗血。

于九吐出一大口烟,起身走向其他尸身,眉头紧皱。

一边是被烧的,另一边是咋回事?泡水里溺的?这是咋做到的?

真特娘的是掰子滴屁股—邪门了。

两个年轻人迎面而来,一人衙差打扮,黝黑壮实,眉关紧锁;另一人身穿普通锁子甲,细瘦竹竿,面色苍白。如果在晚上,换身衣服说这俩是黑白无常都有人信。

到了于九面前,二人拱了拱手,黑脸率先开口,道:“府内一共六十五具尸体,均是呈左半边身烧焦、右半边身僵硬渗血原因不明,并无打斗痕迹,都是瞬间毙命,推测大概是死于子时;昨夜打更的是个瓜皮,说自己吃了酒偷懒一晚上都没出来,问过镇民了确实昨晚没听到有打更声音;报案人是镇上菜农,寅时来给府上后厨送菜时发现的;尸迹毁损严重,从右半边脸来看,那仅存的五官极其扭曲,说明死者死前经历非人折磨;在后院料房前的地上发现一滩浅蓝色干迹,有少许腥味如血,不知何物。”

简洁明了,却很是清楚,于九满意得点了点头。

“对了,”那黑脸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府外正门口躺着的那个昏迷流浪大汉,怎么都弄不醒,人已经被绑起来了,老张老吴看着。”

捕快一行来现场时候走的就是正门,这流浪大汉当时就晕死在门边,这于九是知道的。

眼看旁边的瘦竿就要接话,于九抬了抬手,继续问向黑脸儿:“此案你咋看?”

黑脸年轻人是于九从豕狗街捡来的“宝贝“,名叫马二锤,才十七的年纪,因为长得黑面相显老,说二十大几都没人怀疑,如今在差班只是个挂职,俸禄一点点,干活出死力。

“这是一桩灭门惨案不假,但有需推敲之处,”当差没几年的马二锤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大的场面,却极其镇定,答得一丝不苟,“所有人均是同一种死状,很显眼的那种,一点都不省事。但凡寻仇杀人,为防有人逃脱走漏消息,都求速战速决,切中要害最好一下毙命,从伤势看,死者应该同时受过火灼和水溺或冰冻,试想要这样弄死一个人要多长时间,而这院里六十五人又要多长时间。”

于九抽了几口烟,从鼻孔和嘴里同时吐出,轻轻道:“不错,接着说。”

“凶手如此大费周章,绝对不止灭门这么简单,而是要给人看见。至于为何这样不得而知,或许是本性如此,或许是震慑之意,亦或许是...”黑脸马二锤继续道:“栽赃他人。”

“再就是...这种伤势估计跟三叠宗的修原者有关,我以前在码头讨生活,常听一些南来北往之人闲聊,听说这些人飞天遁地,控火凝冰,无所不能,看那些人的死状我觉得...有些像焱宗和淼宗的手段。但如此想的话,又有新问题...传言这俩宗门是死敌,正如那水火不相容一般,而同时联手,且互相配合,同一个死者都分别来一下...又有些说不过去。”

得...刚夸完就飘了!这可太能扯了,于九心想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站在旁边的瘦竹竿儿听不下去了,上前拍了拍马二锤肩膀玩笑道:“兄弟,照你这样继续猜下去,一会大鑫皇帝都可能跟这案子有关了!”

“再说了,修原者虽然极少,也是眼高于顶,这种对寻常人下杀手灭门的事情多半是不屑的,就算这真是他们干的,报到我们三尺司,再往上报到神明府,自有人收拾此局,你们反倒省事喽!”

听着这话于九冷哼一声,听到三尺司就来气。

三尺司不仅主管县城治安防务,还兼一些灵异诡案,往常知县衙门拿不下的一些棘手案子,都得找三尺司搬救兵。

而今天发生这么大的事,于九按照往常去要人,谁知连管事都没见着,就被以今日城内闹事人手不够为由,草草打发了事,只拨了眼前这么一人。

这其实是于九嫌在兄弟们面前丢人的说辞罢了,其实这回三尺司一人都未给,眼前这瘦竹竿叫陶大福,年纪和马二锤相仿,只是个雏,跟于九相识,为了涨见识经常跟衙门捕快厮混,这回便是舔着脸求于九带自己来的。

就在这时,马二锤略显生气道:”你说你们三尺司神明府专管那些修原者,那你见过他们吗?“

被这么一问,陶大福略显尴尬,但又不想丢了面子,硬着头皮强装镇定道:”见过...那么一两次的。“

”那你应该对这尸体上的伤势了解更多些,过来再仔细看看,是不是那些修原者留下的。“马二锤说着就要拉陶大福去最近的尸体旁边。

陶大福干呕了一声,慌忙挣脱马二锤的手,脸色煞白道:”兄弟,我新来的,没见过!刚瞎说的...“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别嬉皮笑脸的!保不准还真跟皇帝老儿有关系呢!“很显然,马二锤是对那玩笑话上心了。“就算真是那鑫帝,这事也得有个说法!”

这人真不经逗啊,陶大福心想着,却满脸堆笑点头称是。

于九笑了笑,看着陶大福那张脸道:“你吐了?”

陶大福挠了挠头,看着马二锤露出一个神秘的笑脸道:“可不是,连昨晚的东西都吐出来了!现在我的肚里啊,比二锤兄弟的钱袋都干净!”

马二锤打了个激灵,黑脸抽了一下,怒目相向。

于九笑道:“你个一条裤子里外翻面儿穿一年的货,还开别人玩笑!快说正事,打听到了什么?”

陶大福有些脸红,顶嘴道:“那是里面穿的,再说我经常洗呢,干净的很!”

“说正经的!谁没事天天念叨你那一裤裆的卵事!”于九一顿训斥。

被骂了一通的陶大福终于认真了起来,正色道:“我镇上打听了一下,这弓家是忠良之后,祖上曾追随高祖皇帝参加勤王之战,靠这层关系,现今弓家家主弓成的两子弓武山和弓穆川在军中任职。家里平日靠良田收租,在这十里八乡名声一般,无过甚之举,也没有什么大仇家。”

于九听罢面无表情,问道:“就这?”

陶大福咽了下唾沫,忙道:“不止,我只是有些口干…刚不是说弓家家主有俩儿子么,小儿子弓穆川以前喜好打架斗殴,镇上素有恶名,三年前参了军,偏偏昨日回来探亲了。”

“昨日?”于九,马二锤同时开口。

“对,就是昨日。”陶大福缓了缓继续道:“听说这小子学了武艺混到了军功,现在已经是个什长,本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结果却…”

于九皱眉,气道:“你这给我说书呢?用不用我赏你俩铜板?”

陶大福赔笑道:“于老大息怒,老毛病这不是犯了么?且听我继续分解…”

“据镇上看见的人说,这弓二少爷此次回来可是威风,高头大马,身披甲胄,人长高长壮实了不说,那一身沙场气质就让人不觉畏惧几分。但这一切都也只是表象,还没到家门口,这小子就狗改不了吃屎地跟人打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弓二被揍趴了,是被抬进府的。”

“……”

“说当时啊,在正春大街上,弓家的队伍跟一叫明小彪的小羊倌碰上了,本也不是啥事,让一让就都过去了,但这俩人是死对头,以前不少干架,弓二故意拦住去路,下马对着那羊倌就是一顿冷嘲热讽,正所谓冤家路窄,现场那叫个剑拔弩张啊,就当大家都以为见过世面的弓二会爱惜羽翼克制隐忍时,街边蹲俩看热闹的,一顿胡吹乱侃,还下起赌注,让场面彻底失控了。”陶大福唾沫星子乱飞,说的就像当时他就在现场似的。

这回没等于九骂,陶大福就补充道:“这俩人一个嘴上没毛,身穿破烂道袍,自称‘一卦真人‘;一个是中年大汉,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一人说军官不敢打羊倌,因为军纪如铁,行伍中人不得随意打百姓;另一个人说当然不敢打,不是因为怕军纪,是因为根本打不过。”

“弓二少爷先动了手。”一旁的马二锤突然开口道。

陶大福疑惑的看了眼黑脸家伙,问道:“对啊,咋了?”

“月猛子卖批!”马二锤想了想,嘴里蹦出这几个字。

陶大福只觉莫名,不知道马二锤想说啥,看着于九低头不语,眼珠子转了两圈道:“对了,当时在场的那个流浪汉,经过路百姓确认,就是现在弓府门口昏死的那个。这人和那算命的都是生面孔,想必来镇上都没几天。那羊倌也没得啥好处,当时一瘸一拐走的。最奇怪的是,之后诺大弓家居然没去找那穷羊倌麻烦…”

于九问道:“那尸体里面有弓二少爷么?”

“有,已确认过了。”马二锤点了点头道。

烟丝已尽,于九蹲下在地上磕打了着烟杆,良久之后起身长呼一口气,大声对着其他人道:“都快些!收拾完跟我去搜镇抓人!”

马二锤立在原地,听罢面无表情。

陶大福没反应过来,愣头愣脑地问道:“抓...抓谁?”

“你是不是吐傻了!”于九拿起烟杆戳了戳陶大福脑门,气道:“就仨活口,你说抓谁?”

“可,这也太草率了吧!”陶大福捂着头小声说道,依然觉得不妥。

于九不想再理会此人,边走边喝道:“先问了再说!你现在骑马快滚,回三尺司报信去!”

娘的,死了这么多人,你三尺司还想置身事外?

看着二人背影渐远,马二锤转身疾走,在一处无人角落,扶墙弯下腰。

哕!

********

抓捕很顺利,那羊倌家大门敞开着,里面没人;流浪大汉现成的,根本不费力;那个穿道袍的,被逮到时正在镇东一家农户的菜地里偷萝卜。没有反抗,没有追拿,该找的地方也都找了,能抓到的都抓到了,所以,很顺利。

可是说明情况问了半天,就知道此人自称梁义,来自天运,今年十六,前几天才来镇上,靠算命为生,想着过完端午便去子阳投奔亲戚。

“还特娘的是个皇姓!”于九蹲在大树阴凉处,面无表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马二锤站在旁边,一脸愁容。

被绑了个结实的少年也不闹,笑着道:“若跟了大人姓,能把小的放了么?”

这时候还有闲情开玩笑?于九眯眼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蓬头垢面显然流浪已久,那双细长眸子贼亮贼亮的,让他有些怀疑,再看看身上那宽大的破道袍,肩膀都快遮不住了。

“这衣服不是你的吧,哪来的?”

“大人好眼力!换的。”

“给我扒了!从头到脚搜一下。”

“行当没落,和老乡借个萝卜充个饥,大人至于这样吗!哎,大白天众目睽睽的,留个裤头啊...”

旁边围观者一阵哄笑。

“昨天大街上打架的那俩,还记得吗?”于九喝止了众人,继续问道。

被扒了成浪里白条的少年,捂着裆道:“记得啊,那大头兵中看不中用的很。”

“死了,那大头兵全家六十五口,都死了。”

少年恍然大悟,旋即脸上多了一丝怒色道:“大人就为这个抓我?我像凶手?”

“打架的那个羊倌儿还记得不,去哪了?”于九问的很平淡,眼睛却一直盯着少年的脸。

“那会天已经黑了,我又非本地人,不知道。”少年答的很自然,也很镇定。

于九抬头看了看天,午后阳光刺眼毒辣,晒得人都一个个蔫下去了。

“让几个兄弟守住镇上出入口,其他去吃饭,完了再搜一搜。”

被绑得少年听着吃饭,连忙叫嚷道:“大人你得放人啊,不放就得管饭!还有,把衣服都还我!”

于九点了点头,道:“放心,得带你回县衙录口供,这一路都管。”

待众人散去,大树下就剩下于九和马二锤。

“这小子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人感觉不对劲。他说自己十六,你信吗?”

“差不多,或许经历过一些事。”马二锤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如果他十六那年遇到眼下情形,也能如此这般。

于九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看?”

“现在说不好,”马二锤思索片刻,认真道:“这人最多算个凑数的,待那个流浪大汉醒来再问问,目前看来那放羊的嫌疑最大。但眼下这案子...”

“等三尺司来了就交给他们办,咱们这几号人弄不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是修原者干的话,那更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

马二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本想说这案子得找帮手,却不曾想做甩手掌柜,他觉得既然穿了这身皮,就应该做点什么,顺便捎带也好,力所能及也罢,总之做点什么。

然而他能做什么呢?他不过是挂职,替差班那些从不露面却领着俸禄的人出力的,和那卷入灭门漩涡里的少年一样,他也是个凑数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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