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洛仁：道与术（2 / 2）

“以前，我想的都是找回亲人，如今虽说物是人非，不过总算是有了个结果。碗底镇的事，弄不明白，我也不愿再想了。现下，自己有两件事想做：诸国所载的史料错讹甚多，实在难以让人尽信。这一路走来，诸多所见所闻，我想将这些记下来，之后，再去授堂里讲给那些后辈听，他们会了解到这世间更多的真相。我一人，或许微不足道，但浪潮始于涓流，千里积于跬步，倘使将来千人万人如此，定会迎来一个更清晰明朗的世界。”

“听起来不赖。”萧挞凛脸上挂笑，“不过，这‘真相’前还需加上文人论学时常讲的那四个字：在下以为。”

“是啊。”洛仁笑了笑，轻声说道，“弟弟会在我身边，他是能教人射术的吧。”

“戴上面具绝对够格儿，摘了我就不知了。”

“如此么？”洛仁若有所思，“酒也喝光了，是不是——”

“你想没想过，”巴鲁突然打断，“其实我之战功，远不及你的十分之一。你帮着野利家一方走出了整个战局中最关键的一步，只要你现在随我回府，与你的弟弟，”男人目光深邃，挥掌劈在空坛上，砰然有声，“划清界限，做好切割，以后，便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后半辈子，也就都不用愁了。”

“富贵荣华？”洛仁眼中闪过片刻的犹疑，而后脸上泛起苦笑，“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弟弟，我不能弃他而去。既然这里容不下他，我就带他走好了。至于战局什么的，自己也不是太懂，当时只是不想让渊人再在我眼前践踏百姓罢了。”

“我就知道——”巴鲁长舒了一口气，“百般算计，不如一颗清清白白的心。逗你玩的，你若应了，便不是我所知的那位救命神棍了。对了——”男人由胸口掏出一只阳刻着易禹文的鎏金铜牌，“府上的费听氏给我这东西，据说是得胜后如今的新王赐给野利老头的。费听花麻说野利家主得知你一直不见踪影，定是有些难言之事，但无论如何，西都之战能够得胜全仰仗你这位恩人。家主如今不方便露面，就让老费听托我把这东西交予你。有了这牌子，易禹国境内便可通行无阻。”

男人手中的鎏金铜牌在午后暖阳下灿然生光，洛仁默默看着：这东西，自己或许不会用到，可是——“保全百姓本是我心所愿，”可是为了弟弟，“但，现下也只能愧领了。”

“心里踏实了？”男人看着洛仁接过，轻声说道，“好了，你先去城郊找家客店，我替你回野利府，取钱票，拿暮红。”

洛仁住进城外客店的内室时，天已至黄昏。腹内的酒在脑中播撒着阵阵醉意，他闭了双眼倒头在卧榻上，缓缓沉入长久未进的梦境中。

眼前的一切泛着虚幻的白光，长大了的洛仁独自坐在玉质堂旋天楼的石室中，中年授官合上《神话传说记略》的堂授书，厚重绵长的话语声随即传来。

“知远授官？”洛仁前倾着上身向前观瞧，身体触碰到木案的瞬间，眼前的场景如烟雾般倏地消散——

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上，散落着漫山遍野的牛马与白羊。远处的牧场中，牧羊人挥舞着长鞭抽打羊群，年轻的姑娘立在一旁。洛仁呼喊着向前方跑去，恍惚间跌入看不见的缝隙中——

碗底镇的接天梯旁，洛仁抬头仰望，魁梧的男人抱着四岁的弟弟踏步而上，洛仁握住梯上的横木，横木变幻成卷在一起的古旧典籍——

野利府藏书楼的百案堂中，洛仁放下手中古籍，盯视着纸上墨痕未干的字迹出神——

“够了，够了！”

伴随着洛仁歇斯底里的高喊，所有的梦境向后飞逝，最后，四周虚幻的白光中传来中年授官的声音——

“几番荣枯，终至此处。”

“不，你绝不是知远授官，你究竟是谁？！”洛仁喘着粗气高喊，“这些年我的那些梦境，都是你在我的脑子里捣鬼么？快出来！”

“我，我的实体看不见，摸不着，我有千万个名字，有无数种存在方式，就像这天地间四季的变幻，就像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

“故弄玄虚！”

“如果你一定想要知道，好吧。最开始，我是从‘巨剑’的封印中脱逃出来，而后附在你手中木杖上的一缕残魂。”

“该从哪儿讲起呢？你十五岁成年日的那天晚上，咒语不仅引出了残存在这世间的‘术’，还有我封印在‘巨剑’中的魂灵。我也不太忍心夺你这少年的舍，于是趁着还没魂飞魄散，附在了旁边那棵沾染了些许灵性的矮树上。后来你这人因此瘸了腿——机缘这东西，真是挡都挡不住——那授官就用这矮树的枝干帮你制了那根拐杖，从大铁锥到矮树再到木杖，我在所谓的‘巨剑’中守了数不清的岁月，总算是得了自由。一开始，我倒也没多想什么，无非是把自己当了那块无稽崖上无缘补天的石头，把你当成那位衔玉而生的贾公子，想随你在这尘世间游历一番。对了，还要和你讲一下，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控制你梦到些什么，只不过就是，加以引导，再添些装饰——譬如把杯里的美酒换成鲜血，或在碗底镇的树林中添上个阵法的图案……”

“你在说些什么？”洛仁坐在旋天楼内泛着白光的木案旁，眼前空无一人，话语声由四面八方传入耳中，“无稽崖在何处？衔玉而生的又是谁？”

“唉，我差点忘了，这本书早已湮没在无数个文明的轮回里了。前面的你听懂了就好。”

“所以，你就像弟弟面具里的武士魂灵，在我的拐杖上？”

“没错没错。后来你去了渊国，在渊央城里阴差阳错地被那位老顽固选中——就是封印在另一座‘巨剑’里的我的一位同伴，他这人生前有些偏执，因此得了个老顽固的诨号——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才意识到，你原来是这个文明中的又一位预言之人。”

“就是那个渊央城里吸我血的铁锥么？”

“你要明白，是——我已经忘了老顽固的本名了——是他选择了你，不是谁的血都能被接纳的，这世间有种通过鲜血连接意识的‘术’，你的鲜血淌在‘巨剑’上，老顽固该是感知到了你清明澄澈的意识，或者说，纯净的灵魂的味道。你是那个可以培植出‘铁种’的人，于是，他用你的血液为我们与你建立了‘术’的连接。还要和你讲一下，对于我脱逃出‘巨剑’一事，老顽固原本还颇有微词，直到意识到这原来也是预言中机缘的一部分，对此才算是缓和了些。这人的臭脾气真是改不了啊，干他娘，道阵已崩，阵眼湮灭，‘术’也快在这世间消失干净了，我守不守在‘巨剑’里还有何用！”

“‘你们’，是谁？”

“我们……”白光中传来叹息声，“有些年代，我们被奉为神明；有些年代，将我们当成妖魔。法师、术士、鬼怪、巫、蛊……我们换了无数个称谓，如果非要定义我们是谁，我们，只是一群掌握了原始之‘术’的寻常人，是卫道者，或，毁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