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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棋腿一软扑倒在老皇帝脚边,冷汗湿透了衣衫。

守殿小阉人吓昏了头,没把话说全。实情是韩棋先带李镜来此,让这人送李镜去了一趟长生殿;而后这人回来路上又遇到韩棋,再把韩棋送过去。这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紫宸殿无人值守;老皇帝刚好就在这当口儿“寿终正寝”,未免太巧了。

韩棋颤抖着手,触到老皇帝冰冷的口唇,吓得直往回缩;想想又鼓足勇气,硬着头皮掀起老人干裂的上唇。果然,嘴皮子里头有两片芝麻大小的创口,殷红的血丝还很新鲜。

老皇帝是被人捂死的。

那年为查仵作之死一案,韩棋随李镜在许昌住处翻了一上午勘验报告,记住不少检验尸身的技巧。年迈昏聩者常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不假,可也要排除他人捂其口鼻、令其窒息身亡的情况。老皇帝服药昏睡、无法反抗,自然不会有挣扎用力的痕迹,面上根本看不出死因;可无论是人手还是枕头,捂住口鼻时都会大力压迫,老人干枯的嘴皮难免被牙齿磨破,留下不易察觉的细小伤口。

怎么办?韩棋惊慌失措,两眼直直望着空里。

目前所知唯一单独在紫宸殿待过的人,正是韩棋他自己。如若说出老皇帝是被人害死,韩棋岂非嫌疑最大?守殿小阉人送李镜离开后,韩棋只在殿门口呆立了片刻,根本没进来看老皇帝一眼,那时老皇帝是死是活,他自己都不清楚,如何能向他人证明?

可此时若不说出老皇帝真正的死因,便是为凶手遮掩罪行,一旦东窗事发,他岂不成了同谋共犯?凶手是谁、为何在此时害死老皇帝,韩棋心慌意乱,一时想不出头绪,只得眼睁睁看着太医官叫来人手,将老皇帝尸身蒙上白绢抬走了。

韩棋怕守殿小阉人受牵连获罪,轻声指点他道:“圣人口谕,秘不发丧,无上皇他老人家拾掇干净了,一准儿还得回来。你还不快去殿门口守着?”小阉人连声谢他,过来扶他起身,与他互相搀扶着,一步一软往殿外走。到外头却见袁五儿也正一脸惊恐呆呆立在殿门口。

袁五儿生得细眉细眼,这会儿脸色煞白、目光凝滞,活像个白瓷娃娃。韩棋带着他走下几十级石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第一句话便是:“解脱了,祂老人家终于解脱了。”

两人拉了手,并排往长生殿走。像是为了壮胆,一路上袁五儿嘴里叨叨不停,说“活着也是受苦,不如早日往生”,又说“身上难受也说不出来,吊着一口气只是遭罪”。韩棋只道这孩子年纪还小,平日里数他照顾老皇帝最尽心,恐怕一时接受不了噩耗,是在拿这些话劝慰自个儿。

长生殿上,李炎正听审刑司太监回覆陈玉山一案。韩棋与袁五儿默默行了礼,垂手立在一旁。

“……重刑之下,已然招认。赵安自述,他多年在陈公公手下鞍前马后、尽心服侍,自从陈公公升任总领大太监,他眼红陈公公颇得圣宠、却一味偏私韩公公,因此心怀怨怼,生出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于是他趁韩公公留宿内侍省之机,唆使御膳房打杂小阉人上灶下毒,事后又将其勒死、伪作上吊。此人心肠歹毒、出手狠辣,决不可留。”

李炎满脸嫌恶,挥手道:“赐鸩酒,诛其九族。”审刑司太监磕头领命,退了出去。

韩棋定定沉思道,果真是赵安?可赵安不过是一小小的司务监管事,凭什么觉得杀掉陈玉山与韩棋,他就能“取而代之”?论位份、论权柄,司礼监哪个大太监不排在他前面,怎么也轮不着他呀。

“你本事真不小。”李炎斜斜瞅韩棋一眼,冷笑道,“处处讨人喜欢、招人妒忌。”

韩棋不敢搭话,垂头默不作声,心里想的是,“本事不小”的另有其人。

有人暗中操弄赵安,使其下毒杀人不说,还甘心认罪;紫宸殿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无人看守,便被人适时利用、害了老皇帝。若这两件事竟不是同一人所为,那这大明宫里可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啊。

更诡异的是,老皇帝与陈玉山的死,最大的受益者非李炎莫属,可李炎每次事发时惊愕震怒都不似假装。

下毒一案,相关之人已死无可考,眼下唯一还能追查的,便是紫宸殿这头儿。凶手一定是知道或看到了韩棋叫走守殿阉人,这才能趁机下手、及时离开。

韩棋决意一探究竟,当晚入夜后,趁袁五儿进去伺候李炎,他便借口为无上皇守夜,叫手下小阉人将他送往紫宸殿。

紫宸殿灯火通明,老皇帝的尸身果然又被送了回来,仍旧摆在他惯常躺的龙榻上,只是手脸皆涂满蜡黄的油膏,周身散发着刺鼻药香,成了经过防腐处置的“金身”。

韩棋问心无愧,对老皇帝并不十分恐惧,却仍忌惮隐身于暗处的狡猾凶手。为长明灯挑换灯芯后,他便走出来,与守在殿门口的小阉人搭话。

“你叫什么?”韩棋问他,“多大年纪?”

“回公公,奴婢姓薄,行十一,今年十八。”好不容易有个活人来同他说话,小阉人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感激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薄十一,今日午间,事发前后,你遇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哪些事,可否同咱家细细讲来?”韩棋拖起他冰凉的小手,带他在殿前石阶上坐下。

“公公言重了,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薄十一吸了下鼻子,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午时初,他送淮南侯李镜去往长生殿,走到殿前石阶下,淮南侯便驻足道:“公公送到这里即可,劳烦了。”还掏出几粒碎银给他。他推却不及,只得收进袖里,目送淮南侯登上玉阶,他便原路返回。

“那一趟你并未遇见旁人?”韩棋打断他问。

“是。奴婢回程过半,才又碰上韩公公您。”薄十一继续道。

接着他送韩棋再次来到长生殿,这次跟着一起上到了殿门口。韩棋急着跑进殿中,他刚要走,正巧碰上袁公公。袁五儿训斥他道:“你不在紫宸殿值守,跑这儿来瞎晃作甚?”

他解释是来送韩公公,袁五儿便问他韩公公打哪儿来、是否一早上都在紫宸殿伺候。两人正聊着,忽听殿内咚地一声巨响,袁五儿转身冲进去,薄十一吓得提袍便跑。

才下到石阶一半,袁五儿便从后面追了上来,又冲他凶道:“都几时了,还不快去为无上皇祂老人家传午膳?”薄十一连声答应,便急忙往御膳房去。到了那边儿,他也饿了,就先胡乱塞了两个窝窝下肚,然后领了参汤,又往紫宸殿赶。

“是袁公公叫你去传膳?”韩棋颤声问。

“是。”薄十一懵然回道,“往常是袁公公到点儿送来,奴婢想着顺路跑一趟,也不费事。”

韩棋恍然了悟,不由得脊背发凉,须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那日起,李炎便不再上早朝了。

最初两日,他推说龙体违和、早起不得;到了第三日,清晨韩棋又手托龙袍,来御榻前恭请圣驾,叫了半天他不答应,韩棋不禁来火,掀开被却见袁五儿赤条条伏在他身上,两人正捂着嘴嗤嗤偷笑。

韩棋捂眼拂袖而去,待袁五儿伺候完跑出来,他便冲上寝殿,气呼呼冲李炎道:“圣人如何卧薪尝胆、朝乾夕惕,才得以应天受命、入主明宫。如今江山初定,正是圣人一展鸿图的时候,怎可贪图一时享乐,耽误……”

李炎半眯着眼倚在床头,懒懒打断他道:“当这‘圣人’有什么好处?朕想要的,横竖得不到……整日被你们安排得满满当当,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与坐监有何分别?朕烦了。往后朝会都停了吧,有事你自去同三省那帮碎嘴闲汉们应付,少来劳动朕。”

韩棋待要再劝,李炎却道:“你还不去?怎么,你也想坐上来耍耍?”气得韩棋咚咚跺着脚跑了。

至此李炎便彻底卸下伪装,暴露出荒唐放荡的真面目。

转天他心血来潮要看“胡姬舞”,内侍省便从乐坊急召波斯乐团进宫。琴鼓声飞扬轻快,波斯少女以薄纱遮面舞动摆裙,纤纤素手柔波流转,越转越快,阉人们跪坐在一旁,都看得目不转睛。李炎却突然抬手叫停,摇头说:“不对,胡姬舞不是这样儿。”

乐师与舞者惶恐万分,急忙请通译者询问天朝圣君哪里不满意。李炎却道:“朕要看的,是肤白貌美的胡姬赤着上身,在朕腿上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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