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面馆18(1 / 2)

粤港的街道本是极为规整的。然而随着近些年海外贸易的发展,城北的官吏们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被东西南北走向的大街所划分出来的整齐方格被破坏得乱七八糟,越往南现象愈盛,尤其是专门供外商营业和居住的藩坊,大街被他们自己国家那些长短不一的丈量单位啃得像一条恶毒的蟒蛇,曲曲折折地向前爬去。

马原就在这样一条这样的街道上走着,紧贴着前面的胡崇礼,与密密匝匝的工人走过鲜有车马的大街,头上戴着形形色色的头巾,但大多光着膀子,街边的阴影里则是几个身着直裰或褶子的闲人,或站或倚或坐,还有几个小贩叫卖着饭食,吸引工人掏出自己的荷包。

这是她第一次到自己所属的国家,跟着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现在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冲出去,看看叶松雪和马七是不是在装棺材的其中一辆卡车上。为了不惊动整个机场的人还有背后的帮派,他们一直等到装着棺材的车辆走远才从躲藏的位置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她从胡崇礼口中得知了知府是如何放了叶松雪和胡崇礼一条生路,还谋划了这一出瞒天过海的戏码,但至于为什么他们会被抛下,胡崇礼的回答是:鬼知道。

白日斜射,放射出的阳光仍灼热而耀眼,她依稀记得胡崇礼把那一仓库的鸦片点起来的时候,太阳还懒散地挂在东边,这么说来他们已经走了少说三个时辰了。人群散发出的酸汗味像雾一样弥漫在街道上,马原索性停止了呼吸,她现在可以在无氧环境下自由活动,因为体内自有一股力量支撑着身体的运转,她现在能做到的不止于此,即便连续不吃不喝甚至不休息,仍能保持精神抖擞,还有就是在开门的时候不经意间把门把手扯下来。几天惊变像一场大梦,又似一场洪水,把过往的生活冲得粉碎,马原试着抛开一团乱麻的思绪,只是痴痴地沉溺于鞋底踏在地上的节奏,闷头向前走着。

后面传来的牵引力把马原扯出了半梦半醒的状态,胡崇礼拉着她,脸上的汗水连成了一条小溪,他外面穿着宽大的黑色衫绸裤和褶子,为了遮住里面的胸挂和少说几十斤的负重,这身打扮有点不合时宜,但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小有家底又坐不起车的人该有的穿着。

“我得吃点什么,而且要喝碗凉茶。”胡崇礼指着街对面写有“牛肉面”三个字的牌匾,有些羡慕地看着她,“妈的,你完全不累的吗?”

马原不知是哭还是笑:“崇礼叔,你想当妖怪吗?”

虽然东西方人观念不同,但无论哪边妖怪都讨不了好。在被从名义上消灭之前,妖怪被西方人视为与魔鬼交易的人而遭到诛杀,在大明则是有专门的道士,由朝廷统一管理,态度或许要比前者宽容少许,但真要说区别,也就是杀的时候会不会给个痛快罢了,总而言之,她现在以妖怪之身走在全是人类的街道上,正如同以人类之身走在全是妖怪的使雷坊一样危险。

胡崇礼不在意地笑笑:“都他妈什么年代了,你知道大明的道士现在靠什么混日子吗?算命,打卦,做道场,就算我现在指着你的鼻子大喊一声这有妖怪,边上的人也只道我是疯了,所以你能不能别在这傻站着,老子饿了!”

马原喏一声,跟着胡崇礼进了对面那家面馆。这是个一人开的小铺子,横在门口的泥坯灶台是内外的分界线,烟雾缭绕的锅灶把室内弄得更加燥热,她跟着胡崇礼走过一口不知装着什么的大缸,来到一张腿歪而面裂的八仙桌旁,无论是桌面还是板凳都附有一层粘稠的油脂,马原皱了皱眉,这卫生条件真让人不敢恭维。

店里人坐不满三张桌子,但灶台上的老板兼和面师傅还是忙得抬不起头,雪白的面团在他手里一会像固体一会像液体,一会长一会短,一会抛向空中一会摔在案板上,马原津津有味地看着,胡崇礼却似乎见怪不怪,摸了半天从兜里拿出一锭银子,走过去拍在桌上,那老板抬起头来看着胡崇礼,手里仍继续着揉面的动作,胡崇礼也看着老板,两个人好似两尊雕像,只有面团摔打的啪啪声证明他们还是活物。

“两碗二细,不用找了,拿个碗我喝点茶。”胡崇礼把白银往前一弄,兀自从灶台旁的碗柜里拿了一只白瓷碗,揭开大缸舀了一大碗,把淡黄的茶水倒进了嘴里,接着是第二碗,第三碗,直到最后他打了个嗝,老板还是沉默地和着面。

马原想起早些时候胡崇礼对着那一仓库大烟狞笑的模样。胡崇礼最生气的时候往往不是把眉毛拧成倒八形,而是把嘴巴咧得像要吞人,接着惹他不快的人就要受苦,离开之前胡崇礼示意马原先走,等仓库在眼里缩成拳头大小时,马原看见远处一股青烟升起,胡崇礼迈着大步流星的步子向她得意的走来,等那些受不了酷热而躲在房子里乘凉的人注意到火灾时,两人已经踏上了进城的土路了。

胡崇礼显然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类型,不会因为鸦片在大明是违禁品就热心地一把火烧掉,更不会无缘无故多给人钱,马原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胡崇礼在这待过一段时间,和某些人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马原对胡崇礼的过去不感兴趣,她的思绪指向了更早的时候。

“想什么呢。”胡崇礼端过来两碗面,一碗摆在马原面前,一碗放在自己身边,用筷子夹几下,白红绿三色搅在一起,油泼辣子的香气混着葱味直往人的脑子里钻,马原睁大眼睛,虽然现在进食已不是她的刚需,但她确信自己饿了。

“我们是不是完全自由了?”她看着热气腾腾的碗,仍旧不敢直视胡崇礼。

“看起来是这样的,就算我觉悟好想回去自首都不知道要找谁。”胡崇礼扬了扬眉毛,“你竟然没在纠结使雷坊的那些破事?”

毕竟问你也没用啊……马原想道。胡崇礼既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琢磨她的身世,想知道些什么的话,只能寄希望于还有再遇见叶松雪或者父亲的机会,在这之前还是先想想怎么融入陌生的祖国吧。

马原的食指在鼻梁上下无意识地来回游走,自近视不治而愈后,这个动作成了她的新习惯。“您知道大明有什么活是我能做的吗?”

“洗衣服,缝衣服,给人当保姆……”胡崇礼扳着手指头,“你们学校不教这个吧?”

“额……不教,主要是科学还有历史,语言也很少涉及汉文,我平时会看点书,除了了解下大明,大概就是有关妖怪和宇宙什么的……”

“你要是去考新科倒是很适合,可惜现在这个破国家连女人上街都不怎么能接受,要不我给你买张去英国的船票得了。”

“我能不能先跟你在粤港待一会?”

“绝对不行。”胡崇礼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倒是认识一个跟你一样蠢还多管闲事的扑街仔,他不会介意给你点饭吃的,尤其是你吃的还很少。”他瞥了一眼马原那边还剩下大半的碗,胡崇礼自己的已经连汤都不剩了。

“那个货祖上是条好汉,家里以前也还算有钱,不曾想供他留洋读书用得七七八八,人又没考出个名堂来,也就是上一任县令看他一表人才让他当个小吏,不过即便如此,也比我这种落魄囚犯混得好了。”

“一表人才为什么会考不上?”

“因为他是个结巴,皇帝不喜欢只有背书的时候说话才利索的人。”胡崇礼说完抬头,原本在柜台揉面的老板不知何时站到了桌边,沾满面粉的手抱在胸前,表情冷硬而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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