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至暗的尽头是微光(1 / 1)

清晨,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一缕光线投射在床头。缓缓感到脸颊一丝温热的晓艾朦胧中感受着自己的大脑、四肢、躯干正在一点一点地回归现实。除了好似爆裂开的头颅,干涸的喉咙以及酸胀的眼皮,自己的躯体仿佛被定格住了般失去了知觉。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脚趾,轻微扭动了一下腰肢,终于,伴随着一股逃离现实的渴望,她在极度矛盾的心情中尝试着睁开了双眼。“这一切都只是梦境!”晓艾的内心不停地挣扎着告诫着自己。但正如她潜意识里所预知的那刻无二,映入眼帘的是身侧那个面朝自己、侧卧着的男人,随着轻微的鼾声,晓艾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与昨夜精致高雅、绅士潇洒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此刻,这分明是一张布满咖啡色雀斑、毛孔粗大、眼袋松弛的面容,苍老而陌生。晓艾瞥了一眼他密布于胸口浓密的汗毛,像极了动物园里北极熊身上那粘连着的、白毛里相间着黑色毛发的胸口。胃里一阵汹涌的翻江倒海向晓艾袭来,伴着喉咙的一阵阵发紧,手脚的冷汗让她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晓艾已经不记得那晚是如何从餐厅回到酒店的了,又或是大脑在应激状态下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刻意隔离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细节。隐隐约约存续于脑海中的片段,前一秒她还在觥筹交错间与Richard四目相对,黑瞳蓝眸里,闪烁着酒杯中晃动着的一抹血红。渐渐袭来的古龙香水与烟草混合的气息,仿佛有股魔力般缓缓扼住了晓艾的脖颈。她呼吸急促,面热耳赤,随着血液循环的加速,胸口像是积聚了一团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岩浆。后一秒,晓艾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双坚实的臂膀托举起来,随后轻飘飘地落在一个棉花团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从记忆的最深处滑落了出来。朦胧中,又好似有条轻盈的小金鱼,在用它冰凉而柔软顺滑的嘴唇上下反复游走。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瞬间冲进晓艾的潜意识,令她羞愧而绝望。她想大声呼叫,但喉咙里好像卡住了东西一般;她想挣脱,但精神的枷锁却捆得她动弹不得。“一切都是酒精的错!而那一晚,那个人,必须彻彻底底地忘却!”在晓艾过去二十多年受教的字典里,女孩子应该自尊自爱,远离是非。因此,她除了“悲愤”和“羞愧”,似乎任何其他的情绪都会被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身中数刀而永世不得翻身!

之后的日子,晓艾明显察觉到了总工程师的“另眼相待”。不但以往习以为常的繁琐而无含金量的“机械绘图”的工作大大减少,而且在每周与ZAA的视频协调会上,总工程师身旁的位置留给了她,美其名曰,“晓艾英语好。”但其实晓艾明白这是个心照不宣的说辞,就像几乎所有团队成员犹如瞬间领会了领导心意般沉默着低头不语:ZAA的联络负责人是华人,这个沟通会从来都只用中文交流。

在那之后,晓艾再未见过Richard,听说他在酒局的第二日就飞回了常驻的城市伦敦。甚至是每周的视频会议,也鲜少见到Richard在信号那头出现,仅是在例行工作会议纪要的发送名录里,出现过他的电子邮件地址。晓艾诚惶诚恐地端着的一颗心渐渐在时光的流逝中放松了些许。这也许是人性使然吧,面对伤痛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逃避,祈祷着不用直面鲜血淋漓的场面,得过且过地躲在一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的安全的壳里,假装无视自己难以面对的尴尬和不堪。但无视就真的等于一切归零了吗?

合作项目逐渐接近了尾声,一天下午,晓艾被叫到了总工程师办公室。瞥见晓艾进门,总工程师立刻收起了平日严肃的表情,他推了推高度近视的镜框,强努着挤出一个鲜见的笑容。那勉强堆起笑容的面皮,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他瘦肖的面庞上,仿佛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撑不起周身的褶皱。一阵不祥之感涌上晓艾心头。“Richard最近怎么样?你们一直还保持联系吧?”总工程师清了清嗓子,努力保持着轻松的语气率先开了腔。见到晓艾一愣,他接着堆笑着说道:“是这样啊晓艾,院里呢,想让你去给Richard发个邮件。就是,就是代表我们设计院游说一下ZAA。”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说辞。“你也知道咱们的项目施工图都已经出完了,也基本都尊重了ZAA的建筑方案设计。我们的工作量还是很大的,这点你知道的呀!下周的甲方评审会,让Richard替我们说说话,就不要再调整了嘛。他发话,甲方肯定不会再为难我们的。”此话一出,晓艾仿佛如震耳惊雷般如梦初醒。她前些日子就听项目组的同事在窃窃私语,有传言甲方对我们的外立面深化设计非常不满,觉得与ZAA的原始设计方案效果相去甚远,勒令设计院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前一阵子晓艾可是没少加班,看来调整的结果还是不尽人意。总工程师看晓艾沉默着不接话,无奈之下又陪着笑脸自顾自地说道,“或者你就用私人身份给他单独发个邮件,说说你最近为了改图经常加班到半夜,人都憔悴了。Richard肯定会心疼你的嘛!”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晓艾,透过厚厚的镜片,晓艾读出那眼神背后写满了的:“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说而已”的暧昧味道。晓艾顿时感觉一股气血从脖颈直冲天灵盖儿,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多想夺门而逃,或是就此天崩地裂,随着物理空间的崩塌而溃散消失在尘埃里。人就是这样,不知是习惯了自欺欺人还是侥幸心理作祟,明明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但你不说,我就可以当作你不知。这样那层遮羞布依然还在,所以还是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相安无事地重复这日复一日的过活。但当遮羞布被揭起之时呢?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而总是是暗地里祈求这一刻越晚到来越好。

那一夜晓艾失眠了。虽然她社会经验不多,但基于对建筑师这个职业的了解,她心里明白Richard那么一个江湖地位斐然的大咖是绝不会因为她的只言片语而降低设计要求的。更何况,那夜对于这个社交场的“老司机”来说,不过就是在酒精的推波助澜下,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艳遇”而已,怎么可能因小而失大,冒险画下职业生涯的败笔?那如果没有完成总工程师交代的任务呢?后果也将是不言而喻的,晓艾不但地位不保,继续被打回原形“搬砖”,还可能就此被雪藏而前途尽失。她的合约还有好几年才到期,跳槽肯定也是不现实的。那样,她将面临高额的离职违约赔偿金。几年前,为了能成结束“北漂”生涯,获得BJ户口这张无数小镇青年趋之若鹜的新“BJ人标签”,晓艾义无反顾地与设计院签署了“卖身契”,为设计院服务满10年,否则要么赔偿高额违约金,要么在剩余的年限内不得进入国内其他相关机构工作。换言之,就是要么给钱,要么被国内设计圈彻底扫地出门。而这两样,都是她这个毫无根基的小镇女孩儿所无力承受的。在辗转反侧中,窗外已经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邮件最终还是发送了出去,但却如意料之内的一般石沉大海。总工程师每天上下午都会派人、或亲自过来询问晓艾,这给晓艾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甚至每天早上她都不得不在反复挣扎中,才能艰难地客服焦灼而恐惧的心理,极度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即使前一夜都是在半梦半醒中煎熬着度过的。当清晨的阳光刺入眼帘的那刻,她知道,除了勇敢向前,自己别无选择!最近这周,可能是项目组的同事发现了总工程师态度的微妙变化,原来对晓艾亲切有加的同事们,也总在晓艾背后指指点点,不再主动叫她一起午餐了。晓艾沉默着,但脑中却无法抑制地想象着同事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样子,仿佛有一万条恶毒的手指直戳向自己的脊梁骨。有天在茶水间的门口,她隐隐约约听到项目组的同事嬉笑着在议论自己与Richard的艳遇,似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说道:“现在的小姑娘都现实得很!那个晓艾不过就是仗着年轻有点姿色,见到老外就往上扑!结果你看怎么样,现在成了弃妇,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伴随着轻蔑的笑声,这些冷眼恶语像刀片般飞进晓艾的耳中,就像是手枪中射出的子弹,一发接着一发,直射得晓艾血肉横飞。许是天性使然,大部分人从来都不愿承认别人的进步和成就是他们勤奋努力而应得的。因为承认卧薪尝胆的水到渠成,就会衬托出自己的无能。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人们更坚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就是别人的成功是因为交换了些什么,无论是财富还是身体。

几个月后,晓艾终于如愿以偿地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总工程师办公室,递上了那封装满了希望的“辞职信”。而在之前的那几个月里,她度过了人生最为煎熬的“致暗”时刻。晓艾总是刻意绕着总工程师的办公室走,她独来独往,忐忑着尽量避开同事们的视线。披星戴月本已煎熬,抱持着冰冷而伤痕累累的心,日复一日地披星戴月,那是种绝望的味道。“你知道辞职意味着什么是吧?你的合约年限还没到!”总工程师冷冷地瞟了晓艾一眼。他因为跟ZAA的合作产生了嫌隙,被院领导点名批评,而把满腔的怨恨都记在了晓艾头上。“是的,我都明白。”平静的声音从晓艾嘴里缓缓吐出。“我要去英国读书了,我被伦敦大学学院录取了。这是进修,不是跳槽,所以不算违约。”晓艾声音轻缓却铿锵有力地说道。“哦?”总工程师扬起眉毛,面容明显和缓了许多。“对嘛,Richard是在那任教嘛!”他酸溜溜的补了一句,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将来功成名就了,可别忘了我们啊!毕竟你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建筑师!合约的事儿,我会跟人事部说的。小姑娘不容易,能行个方便就尽量帮一把嘛。”总工程师的判断没错,晓艾的确给Richard打了电话,并得到了那封顺水推舟的推荐信。虽然晓艾心里有个声音呐喊着这是她应得的,即使被看作是种意料之内的“等价交换”!但她内心却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建筑大师提携后辈,或是因自己的才华而折服。如果真的撕开血淋淋的外衣,披着“公平交易”的丑恶嘴脸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所无从面对的,而她自己又该如何强撑着自尊追寻所谓的梦想呢?虽然到现在为止,梦想这个词,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她到底在追寻什么,哪里才是梦想的彼岸?此时的晓艾,迷茫却坚定着,就像是即使于水中望月,也终有得见月圆高挂之时。

夕阳西下,晓艾怀抱着一大箱私人物品走出设计院的大楼。一缕斜阳温和地投射在她的眉间,仿佛那一刻,金光包围着她,云朵护卫着她,而梦想就在不远处召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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