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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居取出一张稿纸,将手头的考卷放在一边,不敢沾上半点墨汁,然后才看向题目。
那考卷是乡试前便印好了的,为了防止作弊,折缝上已被印卷官用印钤记,尾部也有印卷官本人的长印,每人只得一份,虽然试卷递交上去,还会被考官重新誊抄,但李时居不敢大意,只怕卷面上小小的污渍,会让誊抄的考官心生不满。
待考官走过,题目已经抄在了草纸上,她低下头认真琢磨起来。
第一道考题是——“道之以德”。
这一句出自《论语·为政第二》:全章书是“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是引导的意思,政是法制禁令,齐是一律,即用刑律来统一人的行为,使之不犯法。免于刑罚,而无所羞愧,虽不敢为恶,而为恶之心未尝忘。礼是品节礼法,以道德教育要求,民耻于作恶,格是至的意思,即能做到。
李时居思考了一下,大概是考虑到参加乡试的考生来自各地,水平参差不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所以题目并不刁钻艰难,很大众的路数,意在强调道德教育。
她读了那么多的乡试文章,早就明白一点——作为选拔官员的考试,不是诗歌大赛。一定不能以花里胡哨的文辞博胜,须得以明理为先,文辞简洁,但蕴意深厚,且能体现士子之风骨为上佳。
思虑片刻,她开始在草纸上作答,先列出文章的八股和框架,再顺着思路填充内容。
她记得朱注上曾说过——“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此其相为始终,虽不可以偏废。”而穿越之前她接受的社会主义思想中,也有以德治国和依法治国相结合的阐述。
因此文章的重点,始终围绕道德律令和法制禁令两个方面来写,重点论在“道之以德”三句。
一篇写完,李时居并不急着誊抄,而是先将草纸放在一旁,看向下一道题,待三题全部写完初稿,脑中已经转换了思路时,再重新取过草纸,以旁人之思维细细检查三篇文章的漏洞之处。
等到全部修改完毕,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监考官点亮灯笼,这就是让大家停笔的意思了。
李时居伸了个懒腰,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将考卷折好收妥,这才净手去取烤饼和干肉。
很好,顺利完成今天的进度,明日早起誊写过后,便是她最不担心的判词题了。
李时居走出贡院的时候, 脚步发软,神色略微有些疲惫。
以她的能力,应对这些题目绰绰有余, 身体上的乏累主要是因为号舍太过逼仄, 到了最后半天,腰酸背痛, 连带的食物也吃不下去。
来之前, 她觉得只不过三天而已, 咬咬牙就过去了,只不过真的身处其中,才发觉远比自己想象中难受。
从贡院一并走出的监生脸色也不大好看, 有人一瘸一拐, 还有人直不起腰, 甚至有年纪大的吃了腐烂的食物, 扶着院墙哇哇直吐。
可见任何考试, 到了最后,考的都是人的体力和耐力。
她看见相识的国子监生们,只是招了招手, 没有精力议论题目。
眼下乡试过了第一场, 回家休养几天,调整状态,还得迎接第二场, 又得在号舍里窝上三天两夜。
比起迫不及待对答案的同窗们, 李时居现在只想回家填饱肚子, 然后认真睡上一觉, 至于考过的试,再多的议论也没法改变结果, 还是放到一边吧!
为了避嫌,临到最后关头,陈定川还是回绝了此次乡试阅卷。
不过考官的资历都经他之手认真审核过,务必公正耐心,绝不会有私通关节之嫌。
主考官是吏部右侍郎孟邳,副考官则从六部中擢选,共计二十余人。
除此之外,还从翰林院中选了批誊录生,以正楷抄录考生答卷,以避免考生在字里行间向阅卷官传递信号。
礼部定下的出榜之日就在半月之后,是以抄录完毕,再递交到考官手上时,就只剩不到十日的时光。
因此,以第一场卷子中的八股文来评判考生成绩好坏,成了大伙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考生们也多将精力放在这一科上。
就快到最后填榜的时限了,每个考官桌子的左右两边都堆着卷子,高高的那一落是被罢黜的落卷,而薄薄数张的则是要举荐给主考官孟侍郎的优卷。
孟邳此刻也很激动,往年这乡试的主考官都由礼部把持,这可是个香饽饽职位,头几名自然而然列为主考官的门生。
若不是三殿下的推举,再加上礼部侍郎被派去江南主考,哪儿轮得到他。
不过他是进士出身,在吏部浸淫多年,也算识人颇准,作为主考官,很是专业对口。
正在摩拳擦掌的当儿,已经有考房将优卷选出来了。
而李时居写有《道之以德》的那张卷子,也经由层层递交,送到了孟邳眼前。
孟邳拉着同考官一同读卷,其中有一张标注考号为二百二十三号的卷子,引起了所有人的一致注意。
“道之以德”这个题目可以说出得很平庸,大多数考生都能说上一两句,但是看了这么多张卷子,却极少能看见出彩的言论。
要想从中选出众人服气的解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却见此卷起比就不同寻常,“禁之勿为小人,与引之共为君子,其意同而厚薄分焉……而此不能忘之见,已足流教化于大同。”[1]
“很巧妙!”孟侍郎敲了敲卷面,惊喜地赞叹道。
送卷子上来的同考官示意他继续往下读,毕竟是自己是举荐上来的优卷,能得到主考官的称赞,既能在吏部侍郎面前博一个伯乐的美名,对这个考生来说,也是大有裨益。
孟邳眯着眼继续看卷,越读到后面,他心中便越是震惊。
此卷后比写道:“但见愚者奋之于前,愚者化之于后,以为见责于国典,犹可言也……而修能之念弥殷矣。”[2]
“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孟邳没想到今天看到的头一张卷子就写得这么好,简直迫不及待想去看此人剩下的文章了!
“二百二十三号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呢?”他吩咐同考官,不必初审,直接全部递交到他这里来。
“就知道侍郎大人爱才,一并带来了!”同考官笑嘻嘻地一本册子递上来。
孟邳到底谨慎,不敢专断,叫了几名同考官一起阅卷,然而这名考生的判词题、诰、表等文书都展现出深厚的功底,不仅用词精准,见解精妙,还能炼出精辟的字句,就连贴诗题也恰到好处,没有故意卖弄,显山露水,却不会喧宾夺主。
一名考官中肯评价道:“此生做文章得技巧已是一流,立意也高,更难能可贵的是,每一篇却仅仅数百字,无一闲笔,却也不能少一个字,可以说,以气韵贯通全文!”
另一位考官却一肚子好词,简直盛不下,要溢出来了,“浩浩汤汤,直出胸臆!爽快!我好久没在科考场上见过这样光彩四溢的文章了!”
他琢磨着看了众人一眼,“你们觉得,这样的文风,是否有点眼熟?”
大家对视一眼,当年李时居那篇《生财有大道》就张贴在贡街上,没回上朝路过时,都有无数人驻足欣赏,恬吟密咏。
众人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倒是有几个偏僻地方来的考官不明所以,“各位大人见过这样的文章么?我倒是觉得,若干年前的三殿下常有此等不为阉然媚世之态的文气,只可惜啊,这些年他不动笔了。”
这给考官们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不忍置卷地再读一遍,确实有陈定川行文的习惯在里面。
孟邳笑着点点头,据说那人正是三皇子门生,文风有相似之处,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乡试结束的这半个月,李时居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连着在侯爵府里躺了三五天,才缓过劲儿来。
大小姐的日子恬静美好,除了吃吃喝喝,就是陪云氏唠嗑理家,陪李慎钓鱼种花,陪特意赶回来的李时维购买带回漠北送给未来嫂子的京城美食。
这段闲暇时光里,她顺便去看望了云瑶,帮忙分析她和薛瑄的感情状态,又去了计府,莫名其妙成了计秋芳女儿小雅的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