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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居心头咚咚跳,勒紧书箱的皮带,加快步伐。
不过没跑几步,她也听见了。
身后传来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提着菜刀,从粗粝的石墙上磨过,当然,还有那哼得断断续续的《梁状元不服老》——
“……念吾三人……数十年间常同笔砚,到今老大无一能伸志者,是好……叹人也呵……”
三个时辰前。
陈定川今日无事,准备一整天都留在国子监。
上半程在正义堂的讲授结束后,他找到崔墨,谈了谈淮阳书院的恶性事件。
崔墨皱着眉:“江德运能对此事上心吗?厉承业退学犹如打了他的脸,北镇抚司现在对国子监很不满。”
“五城兵马司也会加入巡逻。”陈定川意会说,“若是再有一起案件发生,我便上报父皇,重开宵禁。”
“如今海内外商贸正好,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设夜禁,就是给二殿下递把柄,户部和鸿胪寺定会上折参您。”崔墨摇了摇头,“只是士子万万不可出事……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定川点头称好,回到敬一亭中中誊写呈给皇帝的奏章。
直到光线黯淡,外面传来说话声,是监生们散了学,他方从桌边站起身,慢慢活动酸涩的肩颈。
朝窗外眺望,恰好看见月洞门边,李时居背着书箱,晃进了弘武馆。
其实今日的公务已经处理完毕,他本是打算直接回仁福坊川庐别业的。
站在那儿思忖片刻,陈定川唤来崔靖:“我手上还有几本书,还是得看完再离开国子监吧。”
崔靖难得没反驳,抱着短剑一笑,“好啊!反正咱们有马车坐,若是遇见了海捕文书上的那个疯子……”
他看了眼陈定川脸色,“……我就扬鞭催马,赶紧送殿下回家!”
陈定川扔下笔,瞥了他一眼,少年人心中所想,早被他瞧得明明白白。
“你武艺又不赖,若是遇上,就把那凶犯捆了,送往府衙,挣那五十两银子吧。”
崔靖憨笑,露出一嘴的大白牙。
公务呢,其实早都处理完了,他不过是有些好奇,李时居这个节点没有抓紧时间回家,反倒往弘武馆走去,又是在忙些什么呢。
随手拈了本书捧在手上,他信步登上辟雍殿的二层楼。
放眼眺望,整个国子监进入眼底,沿着贡街,甚至能看见官道上进出皇城的官员。
离年底不过一个多月,人人都忙。
官员们忙着清算总结这一年的公务成果,忙着一遍又一遍地美好贺表,好在皇帝跟前表功诉苦,忙着查账务上的漏洞,抓紧时间在腊月前填上窟窿,忙着人情往来,牵线搭桥,将张家的女儿王家的儿郎凑一凑,若是能成,姻亲也不失为一种牢靠的结盟。
而他接下来,或许也会加入忙碌大军的一员。
每日天不亮出门上朝,直至月满中天方能返回别业。
今年的乡试已经结束,过完年,举子们齐聚京城,参加会试。
正是这样的节骨眼上,万不能再出现淮阳书院那样的恶性事件。
风将手上的书页吹得簌簌作响,他将书本阖起,一抬眼,便看见李时居自弘武馆出来,往集贤门外走去。
陈定川饶有兴致地盯着李时居。没想到她走出国子监后,竟没有拐进通往仁福坊的胡同。
他眉头蹙起。
天就要黑了,李时居这是去哪里?
难道她不知道贡街穿仁福坊而过,天黑后回家会有多危险吗?
陈定川神色凝重,快步走下辟雍殿,唤了声“崔靖”。
“怎么了?”崔靖正坐在敬一亭东厢房门口打瞌睡,为晚上的鏖战养精蓄锐。
“我们现在就走。”
他将甚至没将手头书册放回厢房,径直往集贤门而去,“不用备车,你抓紧时间回趟川庐,把你的弓箭,还有我惯用的长剑全部拿过来,我在别业等你。”
崔靖愕然地“啊”了声:“那今晚不用抓凶犯了吗?”
陈定川说不是, “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他摸了下肩头的伤口,“凶犯若在贡街上等待落单的监生,必然会经过仁福坊, 而我买下的那处别业, 已是周边一带地势最高之处,可以看见贡街上发生的一切。”
崔靖抓着额角:“不都是二层楼吗?咱家能比别人家高到哪里去?”
陈定川摇了摇头, 微笑着朝上头指了指:“但是只有你才能登至屋顶。”
“我明白了……那日射您一箭的人, 八成也是在屋顶上蹲点的, 难怪后来侍卫们在角楼上找了又找,却没有发现踪迹。”崔靖恍然大悟,“您是向让我仿照那名箭手, 埋伏在屋顶, 等凶犯自楼下路过时, 我只需一箭便能射中。”
想了想, 他又茫然起来, “可是殿下,您如何保证那人今夜一定会从贡街路过呢?”
陈定川没说话。
他自然想尽快抓到凶手,可是心中又默默希望, 李时居不会遇上危险, 能够安然归来。
“凶犯已在淮阳书院和丰济书院蹲候多日,现在那两个书院杯弓蛇影,甚至已经停课了。”陈定川叹了口气, “如果他还想继续犯案, 必然会把目光转向国子监, 所以即便今夜不来, 蹲上几日,总会捉到的。”
是这么个理儿, 崔靖拍了拍胸脯,“殿下放心吧,尽管交给我。”
按照陈定川的吩咐,他策马直奔川庐,取回陈定川的佩剑和自己的弓箭。
两人简单吃了顿晚膳,等到夜幕四合时分,崔靖背起他的弓箭,拈着轻功诀便攀上屋顶。
而陈定川则手持宝剑,昂首站在二楼露台上。
月华初上,夜风渐冷,仁福坊那一头是长宁大街,各家各户里都已点上了灯。
他望着隔壁二楼进房间内的一片漆黑,脸色不大好看。
搬过来没多久,陈定川就摸清了李时居家中情况。
李时居的书房就在二楼,正对着川庐别业。
她喜静,读书和写文章时不爱别人打扰,那两个书童除了夜间安寝,通常是不会上二楼来的。
所以李时居当真胆大,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竟还敢在外逗留——
实在是太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了!
夜凉如水,天幕上没有星星,起初月还是亮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墨色浓云被西风吹来,那月便渐渐被遮去光华,若隐若现。
即便站在高楼之上,那月也出奇的远,远得有些渺茫。
夜渐渐地深了,长宁街的那边愈加华灯璀璨,更衬得贡街一带寂静荒凉。
或许,李时居今晚就在侯爵府中住下了呢?
陈定川拍了拍栏杆,正思量今晚再等多久,忽然就看见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巷中跑过。
他一个激灵,双目眯起,仔细盯着那人的轮廓。
此时屋顶上也传来一点窸窣,丝弦绷紧,在空气中发出铮铮响动,想来是崔靖也发现异常,张弓对准那道影子。
但是万不能急,他事先和崔靖说过,不到确认是凶犯的时候,不可射箭,以免伤及无辜。
现在离得太远,还看不清那人的脸。
风中似乎有了紧张的气息,他看着那人住脚在原地停歇片刻,很快,又以更快的速度转了个弯,钻进附近的巷子。
——正是朝隆福寺街而来!
离得更近了,一点金红的灯光从黑夜里突围出来,是团移动的火,鲜明地映入眼帘。
火光一晃,刹那间,他已看分明了。
——背着书箱、穿着澜衫、一脸慌张,正是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门生李时居!
陈定川神色一凛,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李时居虽然很有主见,但遇事沉稳,从不是个慌张的人。
而她眼下跑得这么快,还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正在躲避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