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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门鹄立在檐下,殷勤地为翩翩而出的霍贵妃撑起一片干爽的天地,而陈定川身边,只有崔靖小步跑过来为他打伞。
宫伞用明黄的油毡,绣着华丽的云纹,宛如夕照下的流云。
而崔靖的伞是三殿下马车里常备的,竹青色的一圈油纸,像池塘里的浮萍。
陈定川平静如常,他准备出宫回川庐,霍贵妃却往云香殿方向走。
下了台阶,二人分道扬镳,陈定川朝她微微颔首,霍贵妃轻点下巴,目光偏向崔靖,淡笑一声:“是皇后的表侄啊。”
崔靖不敢多少,规规矩矩行礼,唤了声:“殿下。”
霍贵妃摆摆手,沿着抄手游廊迤逦远去。
陈定川从皇宫出来,太极门前上了马车,自甬道转上贡街,一路朝川庐方向而去。
车内光线暗黄,空气闷热浑浊。
他掀开车帘,呼吸着略带潮湿的风,忽然便看见街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四五本厚重的书册,在街边缓步溜达,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模样。
“崔靖,停车!”陈定川目色柔和,朝那道身影叫了声,“李时居,你在做什么?”
李时居把一粒碎银放在店家手中,微微一愣,朝声音的来源处张望。
“三殿下!嗯……老师!”她小跑过来,站在车下,说话的模样有点慌。
“怎么了?”陈定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眉心皱起来,“今日我不在,有人为难你了?”
李时居顿了下,没直接回答,“学生要向老师送上束脩,学生……学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
崔靖捂着嘴,“噗嗤”一笑。
陈定川望他一眼,心平气和道:“雨未停,上车说吧。”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邀请自己上车,李时居受宠若惊,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摆,确定没有沾染太多泥水后,才小心翼翼地登上他的马车。
空间简直称得上窄小,但是坐在其中的三皇子却丝毫没有局促的感觉。他身上除了淡淡的茶香,还沾染了龙涎的浓郁气味,叫人脸颊发烫。
李时居后背贴着车壁,将怀中的《大邾律》抱得更紧了些。
“那些虚礼,我并不在意。”陈定川沉声道,“我愿意做你的老师,也是因为俊秀生一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看着你因为别景福被赶出国子监去。”
车轮动起来,厢内有些摇晃,李时居垂下眸子,“您不在意虚礼是您的事,束脩是我本就该奉上的。”
陈定川默然一瞬,缓缓张口,“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何录你为俊秀生吗?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因为你是武德侯的族亲。”
他苦笑一声,看着李时居没那么相信的眼神,“武德侯把控军权多年,在朝中风评不佳,连父皇都有所忌惮,可我的老师……却认为武德侯为人赤诚,值得一交。”
这话说得李时居心跳加快。若非袁鼎要在除夕那夜登侯爵府大门,或许他就不会因一条罗帕而送了性命,而自己,很可能还在那个世界当勤勤恳恳打工人。
“……我那晚也同你说过,李家遭难,我做不到袖手旁观,让你入国子监,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如果他日你学有所成,登杏榜入翰林,比送束脩这些虚礼要合我心意多了。”
“恭敬不如从命。”李时居咧嘴,捏了捏袖中事物。
其实束脩她已经买好了,只不过拿出来送到那人面前,总觉得不够像模像样的物件,有些丢脸。
还不如三年后送票大的,拉上薛瑄一起,直接帮三殿下登基,也算对得起他了。
陈定川似是看出她的窘迫,“监生头一年至关重要,多在课业上下功夫,往后有了长进,我带你去翰林院,跟着我编书修史。”
这算是实习吗?李时居眸光一亮,“有……酬银吗?”
陈定川笑了,点了点头。
“从最低等的校对开始,月银一两。”
李时居喜笑颜开,简直想抱紧陈定川的大腿,高呼一声万岁了。
自己这个老师拜得可真不赖,不仅不用她自掏腰包送礼物,还送了份事业单位的实习offer。
一两纹银,按照现在的市价,可以换足足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枚铜板啊,覆盖房租外还略有盈余,她可以请从志义吃大肉包了!
陈定川的唇角重新勾起,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许久没有看见一个人露出这样真诚的笑容了。
就连车厢内的空气也变得清爽,闷在胸前一下午的浓云,此刻豁然散去。
他将视线转向李时居的衣袖,“所以,你打算送我什么?”
李时居没藏着掖着,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是一方小小的覆斗铜印。
陈定川将铜印翻过来,念出上面的字。
“任尔东西南北风。”[1]他低声笑起来,“这是何意?”
李时居清了清嗓子,不敢居功,“幼时结交一位友人,做了首吟诵竹石的七绝,其中最后一句,就是这任尔东西南北风,学生认为,此句与老师极为贴合。”
陈定川问:“哪一位故人?”
“姓郑,”李时居老老实实回答,“许多年前就去世了。”
陈定川没再追问,而是瞥了眼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向崔靖道了声,“停车。”
李时居不明所以,是三殿下又不开心了吗?自己好不容易送人东西,不会被当成垃圾丢掉吧?
下了车,眼前竟是天香酒楼。
陈定川朝李时居一弯唇角,郑重地将那枚铜印收入腰间荷包中,然后向酒楼偏了偏头。
“没吃晚饭吧?”
李时居控制不住地眉开眼笑,屁颠颠跟着陈定川走进大堂。
当然,身后还跟着向来形影不离的崔靖。
往二楼雅间去的路上,崔靖双手抱臂,边走边打量她,“可以啊,三殿下头一回请监生吃饭,我看再过段时日,都可以赶上我的地位了。”
李时居挑着眉头一笑,大咧咧在陈定川身边坐下。
王公贵族到访,许掌柜亲自出来伺候。看见李时居时他很高兴地颔首,“小公子有些日子没上我这儿来了!”
李时居笑道:“许掌柜生意兴隆啊。”
许掌柜说是啊,“托您的福,比去年五月的利润翻了好几倍呢。”
说着便自作主张,让小二取了店中最贵的一坛流霞仙酒,赠予三位贵客品尝。
有了好酒,陈定川只点了烧鹅、煎鲜鱼、胡椒醋鲜虾,并三五道清淡爽口的小菜,正适合这溽热的黄梅时节。
就着窗外愈发黯淡的雨景,三人边饮边吃,谈论着文章和朝事,慢慢的,便有了微醺之意。
崔靖年纪小,酒力薄,头一个醉倒在桌边,李时居怕舌头一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何况手边的《大邾律》还在提醒她今夜的功课,便晃了晃脑袋,放下酒杯。
陈定川倒是毫无异色。
外头飘过一阵歌谣,似乎某间馆子里,还有留京贡生正借景抒情,高声朗诵起《送东阳马生序》。两人侧耳听了一会,都没说话,良久陈定川用很轻的声音说:“曾经,我也有老师……可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令自己的老师,失望了。”
李时居垂下眼眸,她记得三皇子的老师正是那个无辜惨死的袁鼎。
陈定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他接着说:“你与我年纪相差不多,甚至你比我的侍读还大一些,咱们虽有师徒之名,却也不必拘泥于师徒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