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公道27(1 / 2)
歌洲赌坊换了个新老板。
新老板相信,他会成为下一个长安首富。
所以歌洲赌坊正在张灯结彩、敲锣打鼓。
在夜色的映衬之下,它灯火辉煌,看起来简直就如同仙宫金阙,简直就像是传说中隋炀帝的龙舟。
所有的小船遇见了它,都忍不住灰溜溜地避开。
因为它们在它面前,简直就是凤凰跟前的小野鸡。
于是歌洲赌坊在渼陂湖上横行无忌地行驶着。
驶着驶着,它忽然又碰见一只小船。
这只小船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十分整洁精致,封闭得严严实实,使人看不见内部的情况。
这只小船非但没有避开歌洲赌坊,反而迎着它驶了过去。
歌洲赌坊上的人自然不高兴,于是就派了几个身手很不错的人跳到那小船上去找麻烦。
跳到小船上的人很快都被抛回了歌洲赌坊的甲板上。
被抛回来时,这些人的嘴都已重重挨了一下,红肿得说不出话,而且每个人的腿都已被打断。
锣鼓声已经完全停止。
歌洲赌坊的大老板也已经闻讯赶到了甲板上。
小船的帘子忽然掀起了一角。
那大老板只不过朝那掀起的一角望了望,便吓瘫似地跪下来,不住地对着那只小船叩首赔罪。
他的丝绸长袍被尘泥染花,他的额头也磕出了血。
小船上的船夫大声道:“快滚!”
这船夫是个赤面大汉,内功极强,这句话传声之远,连两岸上的路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大老板像是得到了天赦,连跑带滚地告退回舱。
歌洲赌坊的灯火立时全部熄灭,灰溜溜地避让在一边,让那只小船通过。
如此一来,其他的船更是对这只小船避之如瘟疫了。
于是这只小船得以独自畅行,船身周围只剩下空旷的水域。
小船内部,李怀轩漫不经心地取下风帽,解下披风,露出头上的一顶碧玉发冠。
他仿佛才登船不久,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他的面前是一张精巧的食案,案上摆着香气扑鼻的佳肴。
与他相对而坐的金兆麟略略长起上身,亲手为他斟了一杯永清坊上好的菊酒:“最近长安城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你不能够了如指掌,那么就算我看轻了你。我在军营长大,我生平最怕的事就是轻敌。”
李怀轩轻声道谢,微笑道:“我也在军营长大,我也不敢看轻了你。”他说着,目光如电:“我的确想要看看你手中筹码的份量。”
金兆麟抬手道:“请。”
李怀轩这才关注了食案上的菜肴,略看了看,笑道:“一桌菜,竟囊括了大江南北?”
金兆麟笑道:“李公子是个懂得赏味的人,若不用些心思,怎么能入你的法眼?”
他说着指向其中一盘用来蘸吴盐入口的新鲜杨梅:“比如这一道,玉盘杨梅,吴盐如雪。”
玉盘杨梅,吴盐如雪——李白的《梁园吟》正是思怀长安之时而作,如今在长安品来的确合时宜。
他笑道:“吴盐当然是从两淮运来的,用船。每年两淮水上的船只,不仅运着雪白的吴盐,还有雪白的白银。”
李怀轩目光一动:“我们在渼陂湖上游船,金公子却说两淮,差到哪去了?”
“那就说回西北。”金兆麟又指向小瓷钵里的米饭,“这一道五珍饭,用的是上好的精米。天下产精米处不少,但以竹溪、怀化、汉中为最,这米就是汉中的。”
说罢,他抬眼看向李怀轩:“李公子是领兵打仗的人,当然很明白粮米之重。”
李怀轩点点头。
“还有这道茶油芝麻鱼,茶油是以浙江的“千岛玉叶”细煎而得。”金兆麟闭上眼,仿佛在细嗅茶油的香味,“虽然只得了眼前这一小盘菜,但每年茶税、茶马司、对外交易,能煎出多少油来?”
“再看这道蒜泥虎丹,虎丹取自小兴安岭的雄虎。”他道,“小兴安岭,有黑龙江、松花江两道水系,红松无数,煤矿无数,却也是边乱之所在。但边乱,岂非也正是御敌于外、攘奸于内的伏虎之机?有伏虎之能者,自然可以享用一切。”
两个世袭的小将军,专程约在这样不被打扰的地方,摆下了囊括数省的珍馐美馔,竟然只为了对着菜东攀西扯。
这岂非莫名其妙?
金兆麟从不说莫名其妙的话。
只要理解他话里的含义,便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李怀轩恰好可以理解他的话,而且愿意理解。
李怀轩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像粮、茶、盐这样的大头,可以被放在我们的盘子里面分一分?而且能够分到多少,要看有没有伏虎的本事?”
“是的。”金兆麟道。
“放眼而今的西北,军情大好,民情稳当,李将军和少将军汗马功勋,朝廷当然满意。”金兆麟的指节轻轻扣着食案,“更何况……这几个月以来,少将军非但汗马功勋、力担重任,还为令尊的恩师送去了巨万之资,他老人家想必一定很是受用。”
李怀轩的神情依旧淡然,仿佛既不在意这件事本身,也不在意金兆麟知道这件事,他道:“江湖是这天下间最活的一泓水。这泓水中除了凶险,本就还有数不清的财富。江湖人厮杀间笼聚的财富,只需要加以小小的引导,便可以渔翁得利,岂不是非常省事么?”
“的确省事。”金兆麟笑着点点头,“如此一来,上有玉阶之庇,下有虎狼之军,您父子二人若说没有伏虎之能,只怕朝中罕有人敢说有了。”
李怀轩用象牙筷夹了一片虎丹吃下,品了品滋味,满意地点点头:“照这样说,金家在江南世世代代坐拥富庶膏腴,如同昔日之王谢,笑看天下风云、江山易主,屹立不倒,岂非更加有伏虎之能?”
“没错。”金兆麟微微一笑,吃了一颗杨梅,“所以我们两个才有资格坐在一起谈一谈。”
李怀轩道:“金公子要分的东西,当然不是银子。”
“当然了。”金兆麟道,“如果我只是想要分银子,何须费这样的事?”
“既然不是银子,想必不能用秤来分。”李怀轩意味深长道,“通常不能用秤分的东西,就只能用人来分了。”
金兆麟道:“李公子以为如何分法?”
李怀轩凝注着金兆麟的双目,一字字道:“对你金家来说,关键在于长江南北枢要之处,真正有利的官阶是不是落在自己人手上。”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试探已经完毕,已用不着再遮遮掩掩、醉翁之意了。
“不错。”金兆麟点头,“伏虎之能是很微妙的。譬如虎若是一时伏尽,伏虎之人便无用处。不能伏虎,却吃得太多,比老虎都害人,这样的伏虎之能,只怕带来的就不是福气,而是祸患了。”
李怀轩果然在他的话音落下之后露出了几分隐忧之色。
他趁热打铁道:“所以要图谋远利。”
李怀轩道:“如何图谋?”
金兆麟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李怀轩。
李怀轩接过一看,立即变了脸色。
那张纸上写着的虽然都是别人看不懂的话,但李怀轩却看得懂。
纸上的每一句话都记录着一个‘罪证’。
这些罪证自然已经掌握在金兆麟手里。
金兆麟取回那张纸,看了看,竟投入了铜烛台。
烛台用的是上好的油,所以它在眨眼间就已灰飞烟灭。
他望着化作灰烬的纸,缓缓道:“那些江湖人为了小小恩怨世代厮杀,冤冤相报,难道我们这样的人也要如此愚蠢如此野蛮么?”
他望向依旧维持着镇定的李怀轩,叹道:“昔日你我两家为敌,本是因为朝中二虎相争,我们各有渊源、各为其主,所以争斗不休。”
“但现下,朝廷中枢眼见风云定鼎。旧人失色,新人登台,其势如同燎原之火,不可抵挡……我们若是再互相厮杀,只怕真要为人渔翁取利了。”
“所以今日,我代家父约你前来,亲手将此等暗箭飞灰湮灭,以示诚意。”
李怀轩凝望着他,眼中泛起冷哂之意。
金兆麟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了极真诚的表情:“除此之外,长安城里的那些麻烦事,我自可以协助善后,清除隐患,以保全你李家的民心威望。”
李怀轩淡淡道:“这诚意的确很好。”
金兆麟笑了笑:“当然,我知道,只凭我今日之言,自是不够可靠的。”
他举起酒杯,呷了一口:“不久后,令尊恩师那里就会有消息,你父子二人到时便知真伪。”
李怀轩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动容——他已忍不住动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