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可是阿娘,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你的心血哺育着这样的我?
你说我的身体年轻、有力量。
是啊,年轻、健康、有力量。这都是你十月怀胎,赋予我的。
那个任性的孩子从你的身上贪婪地吸收着力量,使你疾上加虚,这才降生在世上。
偏偏又是这个贪婪的人,肆意地挥霍着你的心血,让你忧劳成疾。
可是你刚刚恢复了身体,便又坚定地用信心和感应哺育着他——这个龟缩在幼子躯壳里懦弱而枯朽的魂灵。
长孙皇后在深深地望着他。
李承乾只觉得心在怦怦地跳,血液奔涌,竟如此蓬勃。
仿佛骨上生肉,泥中出芽,一股猛烈的生命力在他的四肢百骸内汹涌生出,迸发出来,宛如新生婴儿对世界的第一声啼哭。
他不是孤魂野鬼。他的母亲今夜全部的坚定仿佛都在告诉他这句话。他是一个新生的人。
一种神奇的感觉悄然生出,仿佛又一次受到了母亲的孕育——在精神上,把他这个孤魂野鬼温柔地融合在了年轻的躯壳里。
李承乾回到了寝殿,犹自陷在这奇异的感觉中不能自拔。
近侍见太子殿下呆呆的,以为他累了,说要伺候他歇息。谁知李承乾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忽然把小手一挥,道:“走!”
“...去...去哪?”近侍被他吓了一跳。
“去活动活动筋骨。”
“要上早课啊殿下......哎!殿下!”内侍眼见李承乾跑了,拔腿就追。
李承乾轻车熟路地跑去选了一匹年龄较小的马,不顾所有人的劝阻翻身上马,摔下。他咬着牙爬上去,又摔下。
李承乾以储君之权喝退了要动手阻止他的臣属,一条条冠冕堂皇的罪名压下来,众人无不怕平白获罪,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不着慌不着恼地反复试着。
李承乾很快稳稳骑在上面,健康有力的双腿使了几分力,手起鞭落,随马儿扬蹄奔跃而左摇右动,看得四周仆从无不胆战心惊。
生怕担负大罪的九牧监丞众员纷纷硬着头皮上前遏马,却被马鞭抽退,太子殿下驯着马,稚嫩的声音有着笃定的气宇:“你等退开,不需忧虑,如有罪责,孤一力承担!”
几人只得半退不退,只等一旦太子驾驭不住便飞身过去接住太子。他们余光所及一众仆婢,各个是胆战心惊、进退两难的样子,有几个宫女双手合十,作祈求状。
我应该痛痛快快活一世,才不辜负阿娘给我的身体!身随念动,年轻的太子驾着马冲开人群,奔向空旷的演武场。
他骑得很好,身与马几乎合而为一的那种好,并没有发生坠马受伤的事。
但众人还是胆战心惊。太子殿下这样一搞,逃了二位大人的课,又罔顾规矩,纵马任性,只怕要招来陛下,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李承乾却把一切都甩在脑后了。
风在耳畔疾掠,毛孔几乎都张开了,像是闷于水下之人猛然跃出水面,大口呼吸,外界的声、光、风、味从四面八方猛地灌入七窍,世界倏然联通。
阿娘的话音犹在耳畔:“你的心跳多有力量?是不是?这是上天赐你的力量!”
一身筋骨血肉供他驱使,岂是负担?一腔韬略勇武为他助力,怎作囚牢?
多么久了,他第一次觉得襟怀这样开阔、天地这样广大。景物是如此鲜艳迷人、绿植是如此清香、阳光是如此美好......痛快!痛快!
李世民来到东宫演武场,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年幼的太子纵马奔驰的模样,神采飞扬的样子和前段时间的沉郁孤僻判若两人。
而那马......李世民认得出,是他特别选给太子的,很不好驾驭的良驹。他本来打算着亲自带着太子驯服它的,岂料今日太子竟然自己驯服了它。
幼子瞧见了他,勒住了马,一群人飞奔去接引太子下马,朝他走来。
李承乾越走越近,李世民瞧得清楚,那一身的灰土,衣服也有破损,想是驯马时摔下来很多次。
目光侧扫,一众仆从臣属无不灰头土脸,面带哀愁。
想起太子在丽政殿泣声认错的模样,眼前的景象不由更激怒火。当日感念承乾事母之孝,才将责罚默默搁下再也不提,谁料他的母后刚刚恢复,他就又开始胡闹,似乎一点改过的意思都没有。
众人在皇帝面前跪下,李承乾像是冷静下来了,行了礼,面色严肃地低着头。
还知道行礼。李世民没好气地负起手,俯视着太子道:“朕已经饶过你一次了。”
“上次见你诚心知错,日夜侍疾,朕才不加责罚。可是你的母亲刚刚病愈,你便旧态复萌!”他说着抬手指向太子身后的一干人等,“还有你们这些人!”
那些人纷纷叩首求饶:“陛下饶命......”
李承乾侧过头看了看他们——怎一个‘狼狈冤屈’了得?过眼之处,几个专职管马的臣属手臂上还有自己抽下的伤痕。方才一时心潮翻涌,只顾发泄,此刻颇有些后悔了。
他不由仰起脸望着陛下,一字字道:“臣领罪。只求陛下饶恕他们,他们不敢违逆我的意思。”
但面前的陛下只是板着脸道:“他们有失职之罪。”
李承乾坚决道:“陛下!他们的罪,臣一人担当!”
“什么?”
李承乾念及自己方才的高调许诺。此刻做到了,便是他一言九鼎,以后众人心服。若是做不到,便是顽童胡闹,信口开河,这些人虽不敢说什么,但以后他的威信也将大打折扣。
他急道:“他们奉命而行,是忠心。违逆陛下之意,有失职守,则是受臣所迫,无可奈何!臣若不能庇护他们,枉为东宫之主!”
李世民斥道:“你还知道你是东宫之主?!”
李承乾自知理亏,被训斥得低下头,但还是说着:“陛下圣明,必然明断是非,不会冤屈无辜。”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听到陛下再次开口:“你要替他们承担,朕可以成全你,但你不要后悔。”
李承乾立刻道:“臣不后悔!”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的太子,终于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回去做事。”
“谢陛下...谢殿下......”一众臣属仆从忽蒙大赦,不由喜出望外,叩首谢了恩,便都退下了。
“代人受过……”李世民看着幼子的眼睛,挑眉道:“那么多人,你代得起吗?”
幼子的眼睛却以坚决和魄力回视:“代不起也要代!”
“儿臣是东宫之主,他们是儿臣的臣属。为人主者,若没有担当,臣属便不能信服。如果连这些人都不能信服儿臣,将来儿臣又怎么能让那些贤才信服儿臣呢?”
李世民听着听着,冷肃的神色略缓和了些,“如此一说,确有人主担当。”
还没等李承乾对这份赞许感到意外,他便又听到陛下说:“但你胡闹之时,怎么不想想你的威信?”
李承乾语塞。他想了想,又道:“母后病愈,儿臣大喜之下得意忘形......”
“情有可原。”李世民点点头,“可是倘若你母亲知道你旧态复萌,不知道会不会再被你气病?”
是啊......他这样做自己是痛快了,可是阿娘会怎么想?
“儿臣领罚。”
“朕罚你……将司马相如的《上书谏猎》、荀子的《劝学》,以及《礼记》中的《学礼》、《大学》、《中庸》,还有《史记》中‘尧舜禹汤求学’的选段各抄一遍,拿给朕看。就算拿来抵消你那些臣属的失职之过吧。”
意外中猛地抬头,李承乾直对上陛下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已没有了怒意。想是方才那“确有担当”的欣赏,和“情有可原”的谅解,让陛下虽罚而不怒。
“儿臣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