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32(2 / 2)

他似乎变了。

换了前世的他,即使陛下给出了种种显然含有深意的举动——作秀也好、暗示也罢,他只会将之轻飘飘地忽略,或是用最悲观的方式解读之,然后依旧困在内心的恐慌里,依旧做着孤注一掷的幼稚打算。

而现在……他却可以因为一次定罪,便坚定地相信着希望。

经历过一次死亡,两世的政治干戈,不复前世那全然被捧在高处人人冷眼的尴尬稚嫩,他的确变得更加成熟、更具坚韧。而他那份坚定的相信……大抵源于那个人曾给他的坚定的慈爱吧。

在医官的悉心照料之下,太子已渐能下榻行走,只是仍然不能安坐。

李承乾没有抱怨,始终积极疗愈伤势、调理身体,日日修身养性以抗拒禁闭之中的焦躁,只期待着某一天,陛下降旨,解了他的禁,让他能跑到太极宫,痛哭流涕地发誓要痛改前非,然后不管不顾地扑进那人怀里,把一腔积压许久的懊悔与孺慕之情发泄出去,请求那人赐给自己一个继续聆听圣训的机会——无论这圣训会变得如何严厉。

就这样期待着,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十日了。

李承乾渐渐可以虚坐着,但心情益发急切起来。

终于,他等来了陛下的旨意。

不是解他的禁,而是送还他的东西——书册、文章、笔记、记录、字帖等等……所有象征着他们‘师生身份’的东西,三大箱子,全部,就这样还给了他。

无论他如何不愿意接受、如何拼命地去牵强附会这一举动,他最终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人心灰心寒之后的举动,是陛下要和他断绝这层关系。

是啊,那般倾付心血的栽培,日日夜夜,谆谆教诲,满怀期许……换来的却是往心底最深处捅入的一刀,将那人的底线一一冒犯了个遍。从当年的件件小事,到如今震动朝野的大案,他的好学生百般辜负磋磨着他的耐心,索要着他的退让,最终却叫他的期望破碎,教他的骄傲扫地,教他的一腔热情被当冷水残茶般泼了出去。

李承乾,你如何还有资格奢求他,在这样的打击之下,再度重燃那几成灰烬的热情,去毫无底线地再次宽容你、接纳你,再次提起信心去教诲你?

你太不受教了,你凭什么?

失神地立在原地,怔怔望着这三大箱子东西,好容易建起的期望再次坍塌——太子似乎已经没有资格再抱着陛下痛哭流涕、认错发誓了。

李承乾木然地从箱中拿出那一本本、一卷卷,翻看起来。满目的教诲之辞,看着看着,他的心情从麻木变得触目伤怀,继而变得心如刀割。

纸上的文字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有了生命,以他从前从未注意过的方式,进入时空的变幻,化成了具现的人物、山川大地、田亩炊烟……

那是陛下心中的天下。

天下是什么?天下不是烽火连天、骸骨露野,天下不是盗馁遍地、苦海无边。天下是万方安定、四夷和睦,是仓廪实知荣辱,是安居、是乐业,是从血泪哀嚎中超脱而出升腾在云端的文魂和诗心,是繁华的创造、伟大的乐土、呼唤的民心——是贞观。

他悲哀地意识到,他究竟辜负了什么,毁掉了什么。

他辜负了那人自武德年间就怀有的期望——那是一轮对漫长暗夜深恶痛绝,急于临高普照、光耀苍生的朝日。

他在那人的心中,原本也正该是一轮新的朝日,而绝不该……绝不该亲手将乌云和阴霾带到阳光之下。

他从前总认为,陛下教导他的那些都是空话大话,就和师傅们每天讲授的大道理一样空洞,不如权术实在。

他错了。

自懂事以来,他就降临在贞观朝,未曾深切地见识过暗夜的浓黑,在他心中,仿佛政治清明是理所应当的。他不明白君明臣贤有多么不容易,不明白上位者一点小小的任性会招致什么后果。他不明白贞观之治的意义、艰难和价值,直到现实打醒了他——蒲州的民怨、朝廷的祸根,比任何教诲的话语都更加深刻地教训了他,原来溃烂如此容易。

仿佛是执迷之后的顿悟——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大话’背后切实的含义。

但他自己呢?他忽然觉得羞于面对这一切。

他作为儿子,为了权欲利用那人的感情;他作为储君,弃那人的社稷子民于不顾;他作为学生,全不在乎那人的教诲……甚至就在大错铸成之后,在本该弥补的时候,他仍自顾地陷进孩童般的痴妄,毫无担当地仍然妄想着做一个抛弃使命换得溺爱的孬种。

他如何配得上朝日般的期许?

两世为人,至此刻为止,他似乎才真正冷静下来,冷眼旁观着自己。

如今,他是要像上辈子一样做个幼稚的孩子,还是像此前那样地做个阴鸷而徘徊的懦夫?

还是,像那人期望的那样……做一轮配得上与那人并肩而立的朝日呢?

他还有机会,他还可以选择。

他见识过像太阳一样恩泽治世的君主、见过拥有伟大理想和智慧的政治家、见过自少年时代披荆斩棘浴血经营的强者……就好像见过了大海再也不能屈居于小小池塘一样——他不愿从此做一个废人,让全天下、让千秋万代笑话。他还可以选择,选择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像他的父亲所期望的那样。

散落满殿的纸卷、书册被风吹得哗啦响动,甚至有几张已飘飞起来,牵动了李承乾的视线。

他的视线落在了殿侧的刀架之上。

自从案发以来他就没有闲心去顾及的那座精致的刀架,上面正安静地挂着两把刀。

陛下所赐的仪刀——宛如朝日般光明的寄望。

赵元楷所献的障刀——掩藏在光鲜表面下的诡诈权术。

二刀并排,一样的精致美观,却又如此泾渭分明、不虞天渊。

再不犹疑,李承乾走上前去,取下那把障刀,奔至殿后的池塘边,扬手一抛——水花四溅,金器沉塘。

望着再度平静的水面和自在的游鱼,大唐储君在心底无声立誓——

权术只能是不得已的手段,绝不该取代王道之位。阿耶,儿臣今日沉刀明志,自此弃绝愚暗,仰循明镜。

东宫的宫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颓废了几个时辰的殿下,竟然重获新生般振作起来,命人将纸箱中的朱批一张张裁下来,贴满了整个寝殿。

然后,铺纸研墨,虚坐案前,提笔落下洋洋洒洒万余字的《谢罪表》,满载着一腔‘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的恳切之情,将痛悔、醒悟、决心一股脑地载于文辞之间……写至夜色降临,方才停笔,差人奉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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