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0(2 / 2)

原本的设防与恐惧瞬间转化为完全的愧悔。太子无言地跪下,再不敢去直视。

“朕好伤心呐……”

不知沉默了多久,皇帝才开口,语声很轻,似乎是累了。

话音才落,寂静的殿内,响起一声极轻的、眼泪砸碎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后,再次响起了皇帝的语声:“那些人的口供,你要不要看一看?”

任由泪水滚落的太子深深埋首,狠狠地摇头。

“朕这些天夜不能寐,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李世民离了御座,一步,一步,走到了太子面前。

“从前你总是和朕说,你明白、你知错。可是你不明白!你不知错!不止你不知错,朕也不知!朕竟不知,朕往日悉心教导、寄予重望的储君,竟是这样一个视国如私、崇信奸回、不顾民生的混账!在你的苦心经营下,那些谗佞蟊贼在我贞观大行其道!贤臣良民,泣血含冤!朝中朋比谗构,此消彼长,党争之风毒痛社稷,与暴隋何异?你知不知道蒲州的百姓是如何生死两难?你知不知道那群谗构之徒何等腐败?你知不知道民怨如沸!连百姓都在揣测,那赵元楷一直屹立不倒,是仗了贵人的势!原来元凶首恶竟是朕的太子!”

每一句都像是千钧重压,压垮了李承乾的脊背,每一声振聋发聩的悲怒都似穿心的利箭,他哭得几乎委顿于地,抽噎道:“儿臣知罪……”

皇帝却背转过身去,快步疾行,带起的阵阵风声仿佛是发泄出去的怒气——“你口口声声的贤明治道,原只不过是道貌岸然、欺君罔上!你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吗?”

行至御案前,李世民霍然转身,两行泪不知什么时候自眼中淌了下来,手指着跪拜于地的太子,颤声道:“朕日日耳提面命,生恐耽误了你,朕将自己的贤臣爱将选出来辅弼你!朕……朕还有什么做得不好?做得不对?这究竟是为什么?朕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仿佛雷闪蓄势,终于爆鸣。李承乾被震得一抖,脑子已然是一团浆糊了,模糊中,掺杂着对前世的悲怨愤恨,他开口道:“儿臣一时糊涂,疑心青雀,才……”

哗啦——

扑面袭来的一阵冲击打断了他——是被陛下挥落的口供呈辞、嫌犯案卷,疾风暴雨般摔砸在了太子头上、脸上、身上,散落了一地。

李承乾略止了哭腔,叩首道:“儿臣万死……”

“来人!传杖!”

近侍躬身趋近,请示道:“陛下,传讯杖、刑杖还是笞杖?”

“笞杖。”

近侍应了声诺,赶忙下去传令。李承乾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跪直起来。

候在殿外的魏徵,瞧见几名内侍、禁卫携着长凳、绳索、两只木桶,连同桶内数根手指粗细的黄荆笞杖进入了两仪殿,不禁向前抢上一步就要求见陛下,被一旁的房玄龄死死拉住——“魏徵!”

二人对望,一向洞明谋定的魏徵读懂了房玄龄的眼色——进言自然该进,但现下陛下震怒,需得将这份怒火痛痛快快发泄了出去,有了冷静的意思,才有了他们进谏的豁口,才能成功。眼下不可急切,否则适得其反,自身难保啊。

是的,自身难保。魏徵点点头,不再冲动,站了回来——他们两个,一个是太子太傅,一个是太子詹事啊。

李承乾看着放置在一旁的长凳,一言不发地俯身趴了上去,任由内侍用绳索牢牢地将他的腰、腿绑缚在长凳上。

“将太子杖三十。”李世民背过身去,发出旨意——冷漠的、毫无感情的、如同依律处罚罪臣一般公事公办的语气。

殿门关闭,内侍上前为太子口中送上了软木,以免待会儿疼痛难忍咬着舌头。

李承乾咬紧软木、闭了眼,身后一凉,是内侍掀起了他的袍摆、拉下了他的裤子,暴露出那片即将受刑的皮肤。

杖责储君非同寻常,这次御前行刑也不归大理寺、刑部担负,而是由两名御前禁卫担负。陛下令下之后,他们便各站一边,自木桶中抽出两根浸泡完毕的笞杖,面色冷肃,准备行刑。

宫中禁卫皆是仔细选擢过的儿郎,孔武有力是最基本的,此时笞杖挥下,听风声也知是狠狠抽落,挟着肃杀之气。

刑罚左右交替地落着,殿内一时只有这响亮得使人心惊胆战的抽打声。吃饱了水的荆条柔韧而沉重,每一记抽过,都会在那养尊处优的皮肤上烙上一道灰白印记——继而转为鲜明红痕。

红痕很快就严丝合缝地排满了那一小片受刑区域,但数目未完,于是便在已经肿起笞痕道道的皮肤上再次排列落杖,伤处便由深红转紫。

太子的衣袍已被汗湿,深透皮肉的尖锐疼痛反复叠加,愈发剧烈,激得李承乾愈加用力地咬紧了软木,双手死死把住凳腿,咽下几乎溢出齿缝的痛呼,绷紧皮肉扛着那依旧不依不饶的狠厉抽打。

不知是怎么熬过了三十记,李承乾听见内侍报告‘刑毕’,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吐掉了嘴里的软木,这才发觉方才咬木头太用力,脸都已酸了。

方才受刑时始终低着头,此刻,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目光颤抖着搜寻起来,似乎是妄图再好好看一看那张记忆中总是对他微笑的脸。

“儿臣……”

听见了这声微小的呼唤,那张脸也转了过来——当然没有微笑,只是双目发红,泪痕未干。

李承乾望着那双哀伤愤怒的眼睛,断断续续道:“儿臣辜负陛下教导……儿臣辜负储君之位……儿臣该…该打……求陛下保重圣躬,不要为儿臣…伤了身体……”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又有泪水自皇帝眼中淌了下来。

惨被杖责、前途未卜的太子,仍然怀着一如往昔的纯粹敬爱,让他的心蓦地一阵拧痛。

受了刑的太子狼狈不堪,认错着哀求他珍重身体,这哀伤卑微的模样,渐渐与记忆中那个聪慧英明的形象、亲昵可爱的顽皮笑脸相交织,结合为一个让他痛心疾首的、残酷的裂隙——期望与现实之间的裂隙。

你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世民上前几步,夺过禁卫手中的笞杖,对着眼前杖痕交织的悲惨皮肤狠狠抽下。

一声惨呼猛地止住——太子咬住了自己的手臂,忍着身后再次落下的笞杖。

眼见太子身后已然破皮出血,内侍禁卫纷纷跪下。

倘若方才的刑责是国法,那么现在的责打就是家法了。

方才强忍着刑罚,半滴眼泪未曾落下的太子,此刻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约打了七八下后,沾了血的笞杖被掷在地上。

“将太子送回东宫。”

李承乾从泪眼模糊中抬头,惊慌地伸手去抓阿耶的手,试了几次只抓到了衣袖,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但终究,他的手还是被不敢违命的内侍扒了下来。

太子被内侍同禁卫连搀带抬地送出了两仪殿,身后传来陛下冷冰冰的敕令——

“即日起,停用太子一切印信,东宫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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