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8(2 / 2)

自从太子治奉圣人准许的教命下达之后,废太子承乾的处境便格外受到关照。因此,他们若要喝酒,直接向驿馆讨来便是,十分简单。

可是废太子承乾自贬弃后总是自矜高傲,不肯折了最后一分尊严,路上宁愿多吃苦头也不肯摧眉求取,全赖同被流放的随侍几人费心周全,才好歹像模像样地走到了这里。

李象想讨甜酒喝,便不得不逼他放下自矜,屈己放低,这才试探着求他答应。

看到李象麻木了许久的眼睛重放光亮,他忍不住有些心疼起来。这样的酒,从前这孩子是不屑于去看一看的,毕竟能享用的甜食太多了,一杯甜味的浊浆实在是排不上位置。但经历过流放路上的种种绝望辛苦之后,这甜酒,已像是绝美的甘露琼浆了。

李象还在巴巴地看着他。

这孩子大约已不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了。这份原始而朴素的期待,打碎了他最后一分可怜的高傲。

他是世人唾弃的罪人,他自矜的高傲本就是笑话,根本不值一文。

用眼神安抚了眼前的少年,他命随他一道被流放的侍从前去向驿馆要求。

驿夫应了一声,转去取酒,那正说着话的军士们却忽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笑语。

他知道,这一路路途难走、责任重大,是苦差事,这些人护送他这性子别扭的废太子这么久,早已不耐烦了。

起初,他们还将表面上的礼节维持得很好,然而离长安越远,他们的怨气便愈发积压显露。他们在职守难违的限度之内,能敷衍的则敷衍,能暗中发泄怨气的机会也绝不会放过,比如故意要他听见路过时百姓的揣测议论,比如故意流出些似是而非的闲言碎语到他耳中。

毕竟罪名是陛下亲口定下的,自是光明正大,有些话就算摆上来说,也没有人敢从中议论什么不是。

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伙军士大笑着窃窃私语,平常讥刺他最卖力的那个汉子更是起劲,先是语露嘲讽,讽刺他‘终于不端着架子了’,又以唐律规定为借口,推脱着说要试毒,几个兄弟把新热的酒一分,顷刻间喝得干干净净,要废太子一家再等一壶。

那一瞬的怒火中烧,像是久久压抑的悲愤被彻底点燃,他正欲发作,却被妻子猛地一声呼唤抑住了。

是了,他若是发作,只会更加难堪罢了。

难道要吵闹着去叫醒那位卫军统领来处置,等其回长安复命之时,一五一十地把这没有尊严的滑稽事说给那位陛下听吗?

心脏猛地一空,旋即刺痛起来,头脑嗡嗡作响,像是要炸开。浑身的力气也像被抽空了,他不敢再看妻儿的眼睛。

忽然一阵瓷器摔碎声炸了开来,是李象将桌子上的几盏粗茶掷到了屋外。

那方才讽刺得最起劲的汉子,喝了几杯精溜的烈酒,正昏沉着,冷不防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时恼了,霍然起身,对着正屋破口便骂。

这些话赤裸、粗俗而尖刻,一桌的兄弟也都惊着了,一个关系好的站起来扯扯汉子的手臂,提醒不要口不择言,汉子却甩掉了那人的手。

一字一句,顺着敞开的大门,清晰传地进他们一家的耳中——

“你还记得我兄弟吗?逆贼!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被你令人吊在树上,活生生用鞭子抽死的!”

语声哽塞了一下,旋即成为嚎啕:“他好不容易升到东宫任职,马上就要娶亲了呀!他犯了什么罪?他只是做你那些歹毒的游戏不够卖力而已!你为什么这么狠毒?你为什么这么狠毒!”

“报应!你如今这个下场就是报应……你不得好死……”借着酒劲,汉子大叫着,“圣人怎么就没把你……唔——”

是同行的军士捂住了他的嘴,两三个人合力将他推到了别的屋子里去。

被惊醒的卫军统领冷着脸现了身,下令责处,但众兵士同僚之间谁不同情?最终到底是轻轻放过了。

李象坐在原地,身子不住地打着颤。

他僵硬地抬起手,想要安抚孩子,却被冷冷地躲开了去。

似乎是嫌恶,嫌恶他自己作恶,牵连了妻儿。又似乎是责怪,责怪他当初为什么要谋逆?害得他们落得今日的下场。

心口又是一阵发闷,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口,怔怔地望着雨幕,雨飞进来,像是可以穿透他的身体。

他究竟凭什么立在天地之间呢?

回过神来,眼前没有大雨和大道,只有繁星满布的夜空、雕琢了花纹的石桌、银壶、玉杯,和杯中那让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甜酒。

仆婢都被打发走了,对面的石墩是空着的。李承乾取了一只空杯放在对面,斟上了甜酒,仿佛那晚的李象就坐在这里,正跃跃欲试地要尝上一口。

“尝尝……很好喝的。”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劝饮的话,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石桌上。

那日之后,李象的眼睛便再也没有露出过光彩,也没有再叫他一声‘阿耶’,直到他离开人世。

他相信,哪怕日后这孩子的人生有了转机,也绝不会心甘情愿去认他这样的阿耶。

这或许的确是报应。可是……那个时候,为什么竟然没有人真心地拉住他呢?

那些怨他、恨他、不齿他的人,包括那些道貌岸然的‘直臣’,都在抽身自保,等着他大厦倾颓,好看他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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