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我没与她谈论太多,即便是说了她大概也只半信半疑。我对口欲委实不胜讲究或者挑剔,只因为那是我们缘起的开端,那是出自她之手的美食,有生之年,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否则可能有一天她忽然消失,那种味道就再也尝试不到。我想多保留一些与她有关的回忆,以及茯苓的味道,与她朝夕相处的甜。

即便有了我的援助,但杯水车薪,粥少僧多,区区几亩地的麦粒只缓解了店铺三日困境,售罄之后,仍处在原料供应不足而导致关门大吉的边缘。

晚间,我们秉烛夜谈,商榷谋略,但面对这样的天灾人祸,我们都束手无策。

我正要起身告辞,走到门槛边,她忽然叫住我,嬉皮笑脸兼不怀好意的问,阿劫,你的看家本领似乎能派上用场了呢。

我抓耳挠腮。

她又问,平素拉运麦粒都是你亲力亲为,你肯定对他们那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喽。

烛光摇曳中,我的瞳孔逐渐放大,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惊骇与狂喜。

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像冷魅这样光明磊落的女孩子,怎么会一反常态,想到出卖人格与道德的下下策。曾经有人说,人本身有两面,一面显示在大众广挺,一面隐藏在胸腔深处,在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之时,阴暗的反面就会逐渐表露体外,虽然令人匪夷所思,难以接受,可那才最真切的一面,最确凿的她或者自己。

或许,大概真的是这样吧,无路可走时,谁都会破天荒。

产麦商最近两年的新货确实已被抢购一空,但屯库中自有积蓄。冷魅的馊主意正中下怀,那晚,我们冒天下之大不韪,深更半夜潜入产麦商粮仓,窃运了数百石陈麦出来。

兹事体大,需要准备诸多事物,因我深谙此道,是故虽然有些棘手,但一切行动也进行得有条不紊,神不知鬼不觉便手到擒来。

这些行径为人不齿,但只要没被事主捉贼抓脏当场拿住,这偏僻的小镇民风淳朴,也无衙门治安,我们只需绝口否认,产麦商无凭无据,也拿我们无可奈何。

况且我为了在冷魅面前表现,这条项目我做了万全之策,各方面都有顾虑并布下了后路,担保这桩事最终只能演化成镇内的无头疑案。

当我们一路摸黑将麦粒畅通无阻运至店铺内堂中时,我俩才如释重负的长长吁了口气。冷魅汗流浃背,兴奋的跳到我面前,蓦地抱着我兴高采烈的转。语调激动而雀跃,阿劫,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比杀人放火更亢奋而刺激的冒险。

她脸上洋溢着得逞后意味着胜利的笑,酣畅淋漓。

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彼此体温相触,拥抱相贴,她的吹气如兰萦绕在我鼻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与温馨掠上心坎。

氤氲着烛火流光,她的笑容烂漫而璀璨,在若隐若现的光影中如梦似幻。

那瞬间,我悄无声息的落了泪。

只有她,世上独一无二的不会排斥我的人。

以往我听过很多人的原宥,大多是我痛悔前非,改过自新等诸如此类的劝导,这些人都曾对我表示厌憎,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原谅,可即便原谅,彼时的厌恶以及尤在。

而冷魅,居然与我成了一丘之貉,这是怎样的缘分。

是在那样奇妙的诧异与恍惚中,在成就感的烘托与飘飘然之后,我才姗姗而迟的发现,我爱上了她。

但我是个没出息的胆小鬼,明明确定了心意,却不敢表白,不敢袒露心迹,是只彻头彻尾的闷葫芦,孬种脓包。

胆怯的直接后果即是错过。

所谓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冷魅的美貌算得上全镇首选,自然怀璧其罪,引得其他未婚男子颠倒倾心。

冬至的前一日,冷魅迎来了一场媒妁之言。

是隔壁老王家在京城做生意如今大获全胜,满载而归的令郎,因自诩才貌双全,料定只需亲自登门已表诚意,冷魅势必感动应允不可,说白了便是自以为是,遂并非提前相亲沟通,只接提前聘礼酬金登堂入室,高调宣昭,闹得里许内的地界沸沸扬扬。诸民均想,两家郎才女貌,乃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以王公子的才彦,冷姑娘哪有推辞之理,自是琴瑟和鸣,良缘可期,不久便能喝上王家的喜酒。

我在内堂门缝里看得分明,那姓王的摇着绘满桃花的褶扇,轻袍缓带,气度非凡,与我身上的葛布麻袄简直天壤之别。再瞧他携来的那些聘礼,什么翡翠金银,应有尽有,全部上来价值连城的上等货。我发觉如果再瞅下去,只怕眼睛要被闪瞎,连忙闭上眼睑,远离那片喜气洋洋的求婚区。

媒婆的声音尖锐而高亢,我用棉花塞住耳朵,依然耳膜刺痛,我索性从后面偷偷旷工溜了出去。石磨中,尚有半缸麦粒还未舂完,可我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力气去磨。

我觉得真难受,胸腔里像被堵了一坨大石,压得心脏阵阵窒息。我想停下来休息,可一旦放松脚步,那股憋闷就愈加旺盛,只有拼命奔跑,消耗掉体力,才不会有多余的力气伤春悲秋。只有累倒,才会昏厥,才能暂时忘记那些不想记起的事。

耳畔冷风呼啸,刮得面颊刺痛,可那点疼,又怎及心中溃疡的疮疤与窟窿。

极速狂奔使得我慌不择路,竟奔进那几亩早已被收割得颗粒不剩的麦田中,地皮表面已然干涸,蛛丝般的皲裂密密麻麻,如同我干燥分裂的唇。

我望着右边田埂,那里,曾经坐了两个人,少年说,该吃吃该喝喝,百无禁忌。少女憋嘴,你一定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须臾间,今非昔比,物非人也非。

苍穹里忽然暗了下来,空气中冷冽的寒风依旧,此时却更冷了,有雪花似鹅毛般洋洋洒洒飘入田野,这一年终于应来第一场雪。

按照季节来算,雪似乎来得太早,更像是哀悼我失落的一曲挽歌。

我以为这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纵即过,但半个时辰过去,白茫茫的雪依然无休无止,没有半分止歇的迹象。霎时间,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美得如同神话故事中的冰天雪地,缥缈而不真实。

可能是我矫情了,泅绺镇一年数度,没一年都难免泄那么几场,我不是文人雅士,对这种遇热即融的物事着实欣赏不来,又哪里懂得分辨美丑。

我如泥塑木雕般,呆立雪风怒号中,一动不动,任凭雪花一片片贴上发梢脸颊,再被肌肤上的体温融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杵在那里,或许是想让外界的冷覆盖心中的寒,自我麻痹。

不过,这样的方式最终没能成功,被冷魅举着柄伞阻止了。

她气喘吁吁的冲到我面前,劈头盖脸的骂,你无缘无故旷什么工,要请假也需打过招呼经我批准后才能走,如果没有具备足够说服力的借口与理由,今天的工资你别想拿了,额外再扣你两个时辰!

我勉强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强颜欢笑,恭喜你,觅得如意郎君。

她一脸纳闷的看着我,然后摆手,我拒绝了他,我说过不会在这里久居,自然也不能嫁给本地人氏。

我尖叫出声,惊喜与惆怅交织,百感交集。

经姓王的闹了这万众瞩目的一出,冷魅不得不打烊避嫌,她揪着我的梗不肯松手,非逼我交代一个合理的旷工解释,我想了一套无可厚非的说辞,拉肚子,届时茅厕里有人,我只得去野外方便。

她一边温酒一边皮笑肉不笑,拉肚子需要跑那么远么。

我小心翼翼的咕哝,这不是要注意素质与形象来着。

她用犀利的眼神瞅了我几眼,委实没看出你有什么好形象。

这一场雪来得太早也太猝不及防,天气随着雪花的飘舞骤然降温。虽然今日店铺已关门大吉,但冷魅未辞退我,我们双双围在火炉旁取暖。天井前种植的是桃树,寒冬里光秃秃一片,但后院里的腊梅却在风雪交加里傲然挺立,殷白辉映,胭脂似醉,美的像一副画。我们坐在屋中对窗观雪,饮酒赏花,闲聊娱乐,悠闲得无以复加。

冷魅最近迷上了刺绣女红,她手中琳琅满目全是针线与绣毁的丝帕。她一边抱怨针线的复杂,一边乐不思蜀的密密缝,隔片刻搭错了脉,时不时也踢两脚火炉以示气恼。

我就在旁边安静的浏览她的娇嗔薄怒,偶尔想入非非。

她忽然丢掉绣框,将桌子上的裁剪一股脑儿掀翻在地,它娘的什么鬼玩意儿,真是伤脑筋。

我笑着安慰她,这是细致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日常多练练手,自然熟能生巧。

蓦地想起彼时我意欲效仿她学做糕点时,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鼓励我,而事到如今,我对那项技艺依旧一窍不通。

她大约也是想到了那时的回忆,脸上浮现感慨之色,不愿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我,阿劫,你阿爹怎么给你起这么个煞风景的名儿,有特别寓意么。

我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了想,答她,因为我的出生是他与我母亲的劫难。

斟酌半晌,我将老李的婚姻史简明扼要说给她听。

这些过往,均是老李生平挥之不去的耻辱,我原以为冷魅听罢一定会嗤之以鼻,可她没有,她对人格与道德未具备那么强烈的拘谨与制约,她的态度只满眼的恻隐与同情,最后的总结是,天意弄人,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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