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这些年,阿娘对我始终关怀备至,有过比今日狠过十倍的怒骂呵斥,却从未有过掌掴。

我被打击到了,朝成曦投去目光,他平淡如水的眼眸中没有半分怜悯,有的仅仅只是恨铁不成钢。

阿娘的谴责依然持续高涨,我指着她微隆的腹部厉声打断她,你们有规矩,连孽障都怀上了,你们怎么这么下贱,这么不知检点,不要脸!

说完,在阿娘暴跳之前,我哭着奔出房门。

半晌,我复又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

左右巡视一遍,我问坐在桌旁把玩茶杯的成曦,阿娘呢。

他没抬头,你刚才过分了。

我冷笑,还在摆谱,你们的行为举止就不过分。

其实是我挑刺抬杠了,关于未婚先孕,说穿了,只是有些不好听,只要不给毒舌仇家拿来做笑柄,于名誉损害不大,我只是被他的态度讥讽了,我看不惯他一心一意对阿娘好,我吃醋,我妒忌,我丧尽天良!

你阿娘适才是进来拿托盘,她去厨房端茶点了。成曦瞅了瞅我手里的包袱。要离家出走吗。

我在家里碍手碍脚,当然有多远滚多远……

话音未落,厨房里忽然传出砰的一响,是瓷器破损的脆裂声。

我们互觑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奔向厨房。他脚步飞快,冲在我前头,隔着他的身影,我看见厨房门口茶汁淋漓遍地,在那片热气腾腾的氤氲中,我看见阿娘倒在水泊里,不省人事……

医馆病房门前的走廊上,我与成曦甘冒清寒,蹲守了整整一日一夜。

十二个时辰后,病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随同开门声一齐复苏的,还有我与成曦麻木的眼与停止跳跃的心脏。我们仿佛心有灵犀,一同挤在老大夫身前狭窄的空间,异口同声。

她怎么样,脱离危险期了没?

老大夫三缄其口,什么都没说,但他愁眉深锁里蕴含的浓浓忧虑已给了我们答案。良久,他叹了口气,说出口的话尖刻而冰冷,夫人受滑堕胎,不但麟儿夭折,大人也命不久矣……

我浑身的颤抖霎然而止,心里是诡异平静。

而成曦,他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一屁股跌坐在走廊旁的台阶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号啕大哭,可舌底却没发出丝毫声音,连哭都哭不出来。他脸上的萧瑟与颓败真真切切,绝望的双手掩面,再抬起时,如同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摇摇欲坠的挪入病房,我刚想跟在后头迈步进屋,路过老大夫身前,他摇着头惋惜,唉,气血攻心,一定是情绪上受了刺激导致肝火逆亢,这才会神智迷糊,最终晕倒,酿成大出血流产……

气血攻心?受了刺激?

深邃的苍穹里的闪出一道白芒,那是闪电在逐鹿,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隆闷雷,那场蓄积了一整天的雷阵雨终于瓢泼,狂风暴雨骤然而起。

而我此时此刻的心,也犹如狂风暴雨般汹涌咆哮……

再也没有勇气面对阿娘,我退后两步,在老大夫的惊呼中钻入暗黑的雨幕。

间隔数个时辰,我去而复返,重新回到了安舜家门口。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保护伞与避风港。

他打着油纸伞从院子里出来接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你还是没长大的小女孩吗,你能不能安分一两天,动不动离家出走,不要这么任性好吗。

我想起那日在酒楼里成曦说的话,他说,我真是个任性的小姑娘。

我趾高气扬的对他说,你恐怕还没见识过真正的任性。彼时我自鸣得意,但此刻,我恨死了那样的自己。

如果我没有那么任性,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与现在天翻地覆?

第一次,我主动靠伏在安舜胸膛,泣不成声。

我们站在雨幕里,任由雨滴淅淅沥沥。

我不想也不敢再徘徊这座城市,以及即将面对失去母亲的那种绝望与恐惧,我是累她流产的罪魁祸首,强烈的自责与愧疚令我无地自容,如果时光能重来,我一定不会暴戾恣睢,不让自己胡言乱语。真是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真是丧门鬼,扫帚星!

哭得声嘶力竭时,我问安舜,你能不能带我走,离开这座城市,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他去不了,不要让他找到……

烟雨蒙蒙中,我看见安舜的眼神明晦交替,是兴奋与苦涩的混淆与交织,以及对选择的纠结与排解。

这场雨磅礴又悲壮,像是在为谁悼念为谁饮泣,天穹中雨水源源不断,仿佛永远流不完。如同彼刻,马车的轴辕哐当声与车轮碾压水洼,绞殽泥泞的哗啦声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前方云雾缭绕的迷雾中,看不清路途。

这辆马车是安舜临时找来应急而用,长久失修,葺棚破洞,有细微的水滴从裂缝里渗出,滴在破帘外赶车的安舜后颈,湿透他的衣裳。我浑身乏力,死气沉沉的靠在车厢里,喃喃的说,为什么当初不自量力的人是你。

关于他的情深义重,在他答应带我离开甲城时,我霎然全懂。

所以,他吃成曦的醋,对我一次次包容,按照我的强人所难,千里迢迢不知疲倦的带我走。

这个猜测在我们抵达义城的第三个时辰被证实。

义城的地理位置在东南,距故乡天高地迥。在崇山峻岭的僻壤里安顿好后,我因路上感染风寒而卧病在床,梦呓,胡言乱语,泻腹,头晕脑胀,一时昏迷一时惺忪。

半梦半醒间,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到额头冰凉的毛巾再次被换成一条有温度的,跟着是一只手在替我擦拭脸颊的虚汗,动作极尽温柔,最后,它划过我眉梢,停泊在那里,安舜的声音像从九霄云外传来,缥缈不真实。

他喃喃,我为你背井离乡,你眼里何时才能有我,你明明在看我,却一直看不见我……

义城是热带雨林,常年埋没在阴雨连绵中,一个月难道几天明媚,深山老林中瘴气秘密,兼之水土不服,附近几家村庄都是朴实的农民,找不到大夫,也无法提供对症的药材,我自卧倒开始,就一病不起,体质一跌千丈,除了沉睡昏迷,就是望着天花板发呆。

而安舜,他通宵达旦守在床前,煎药熬汤,捣鼓五谷杂粮,我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依赖他。他身强力壮,还是难抵辛劳,憔悴的容颜爬满疲惫,面黄肌瘦的,我浑浑噩噩中有时会怀疑眼前这个形容枯槁,五官颓败的男人是不是安舜。

我在义城度过了十七岁生辰,没有往日的阖家欢乐,也没有一句祝福,在大雨滂沱与我的昏昏沉沉,以及安舜的欷歔中,我又成长了一岁。

春节前夕,我们被成曦拽上马车,鞭策马臀的声响那么凄厉,我们在啪啪声中挥手告别了义城。

他槁项黄馘的脸庞已无当初和蔼暖煦的明朗笑容,有的仅仅是无边无际的沉痛与愤怒,素有修养的他,第一次对我展现那种凶巴巴的眼神。他在看到我病恹恹的模样与浑身的狼狈颓靡时,所有未出口的指责与怨怪全部化作一句哀戚的叹息。

而我,半死不活的我,在看到他风尘仆仆穿越雾霾流星阔步而来时,滚烫的眼泪就开始无休无止……

阿娘的被火葬,我不辞而别的第三日,她便走完自己心力交瘁的一生,后续的丧礼都由成曦主持操办,按照她临死前的遗言,骨灰洒入江河,让那无穷无尽的湍流惊涛冲刷身她上的疲倦与尘埃。

她唯一的遗憾是,生命流逝的终点,没能见我最后一面。

这是后来成曦告诉我的,他骂我任性,是不肖女。

从前,他只是唇齿之戏,说我有个性,娇纵,横蛮,而这次,是真正的恨,他怨愤我的任性,让阿娘留下遗憾。而她,在醒过来的第一眼就原谅了我,宽容的原宥我那次无端起争执。她说这是命,与人为因素无关。

她最后的遗嘱,是托成曦照顾我,虽然他们并未拜堂,也无名分,但自此,成曦成了这世上我唯一的至亲。

从义城回来,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出门,不哭不闹不咆哮,销声匿迹。

成曦担忧我的情况,他跳窗进屋,各种宽勉抚慰,变着花样逗我开心,但均是徒劳。

安舜也来看过我,趁成曦外出,他强行将我拖去大三角,粗口爆得吐沫横飞。不就是死了娘么,又不是天塌了下来,你难过就哭出来,哭不出来就振作一点,你不是喜欢赌钱吗,今天我坐庄,你继续财源滚滚啊!

我一愣,古井无波的脸庞上有了神采,麻木的点头。

第一局,我一败涂地。

身上银两有限,安舜去了茅厕,下一盘即将开局,我朝旁边的慈祥大叔开阔狮子口,借我二百两白银。

可这一次我依然输得彻底,二百两银子被榨干丢尽。

我不屈不挠,再次问旁边的慈祥大叔,漫天要价,有没有一千两黄金……

今日手气难佳,而不管不顾的后果是直接全军覆没,输得一塌糊涂,并欠了一屁股债,且承担不起。

慈祥大叔和蔼的外表立即土崩瓦解,亲切的笑容变成了狰狞的奸笑,声音阴测测如同刮镬,他目光在我身上游移,露出色眯眯的眼神,既然还不起钱,那你就卖身相偿!

他扑过来的姿势把我吓到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安舜此时从门外进来,他发出惊恐的高呼,仓皇中来不及思索太多,抓起旁边的酒罐子对准他脑袋狠狠砸了过去,我与大汉同时发出恐惧的叫声,刺目的血液染红我裙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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