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有一桩事,你时时刻刻无时无刻都在做,孜孜不倦却永远也做不完,做不够。想终结却无从终起,想无视却无计可施,想与旁人分享却无可名状,问到底是什么事?

多年前,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当时我的答案令他惊喜,说我们真有缘分,心照不宣。后来我记住了这个问题,有感触时便要拿出揪人来问,瞧能不能遇见一个同我心照不宣的人。

那是十三岁豆蔻年华时的往事了,如今我正值十六的碧玉之年。期间的三年时光,我走南闯北,问过无数次相同的问题,那些人不尽相同,得到的答案也各有千秋。喘息,眨眼,行走,发言,甚至进食等众说纷纭。

其实这些答案都不错,均附和上面问题的字面意思,可即便如此,却没有任何与我相同的答案。

沮丧中我不禁怅惘,在大千世界里寻找一个人,无异与水中捞月。而用这种傻兮兮的方法寻访,偌大的尘世只怕也只我一人了。

虽然希望渺茫,可我却坚持。

当初问我这个问题的,是成曦。

申牌时分,我抵达葵山镇。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寻觅成曦的下落,另一个原因是想瞻仰一番这驰名中外的葵山美景,旅游盛地。顾名思义,之所以称为葵山,自是因广产葵花之故。七月大暑,正是千瓣葵花期最鼎盛茂密的季节,我对画簿上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向往已久,若非身临其境展臂游览,一饱眼福,委实遗憾。

这里也是我这趟长途跋涉千里旅游的终点站,我打算在这里盘桓三天,如果关于成曦的消息依旧呀无音讯,那就结束这趟远行,打道回府。

我其实并不认识成曦,除了名讳,以及他的性别,其他的我一无所知,我甚至连他的长相都没见过。

与他缘起在故乡中秋佳节里的一个意外,在老家,有一条传统习俗,便是中秋节阖家团圆后再外出赏月猜谜,放灯还愿,以感怀抒情。

是在我放完河灯时,一个趔趄,因脚滑跌入湖中。我是旱鸭子,对水性一窍不通,即将溺毙时,便是他伸出援手,救苦救难。

但令我咂舌的是,他亦是只旱鸭子,跃入水中后,扑腾了两下,便不堪重负,沉入河底,非但没能救人,反而险象环生。他溺水在我身畔,我慌乱中抓住了垂在岸边的柳枝,借力攀浮,左手揪着他衣袖,就那样连拖带拽的爬上了河堤。因入水时短,河流又浅,我们并未呛下太多,上岸时除了头脑有些晕眩,都没昏倒。

那时他戴着一张精致的秃鹫镀金面具,在河里翻腾片刻,居然没从他脸上掉下去,是故自始至终,我都没能窥见他的相貌。

我不是什么矜持有礼的娇娇女,他毫无泳技却来多管闲事,虽勇气可嘉,却委实多此一举。我拎干身上水渍,漫不经心的觑了他一眼,他那副狼狈邋遢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吐槽,蔑了句,不自量力。

他十分尴尬,难为情的笑了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泞,用潮湿温热的好声音与我说,额,见笑了,当时看见有人落难,人命关天,我也没想那么多,立马就想跳下去救人,唔,不料施恩不成反出糗,嘿嘿嘿嘿。

他抓耳挠腮,用别扭的嘿缓解窘迫,嘿完了忽地顿住,话锋一拐,问了我题记的那个问题。

我斟酌片刻,给了答案。他说了两句,最终告辞,临行前说,在下成曦,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说完,素袖一拂,飘飘然钻入喧闹的人群,只留下一抹浅蓝色背影。

这是我们的初见,很雷人,但我记了很久。他离去的背影,映照在我彼时的瞳孔中,似乎这一入眼,就再也没消失过。

我在心脏狂敲的悸动中怔忡,待回过神来要去追他,茫茫人海中无数人流,却分不清哪一个是他。

彼时我没有足够的经济,难出远门,后来有了去世上任何地方旅行的能力,我才踏上寻找他的日程。

我不知道这样傻乎乎的举措到底意欲何为,对结果的期盼是恍恍惚惚。我只晓得自己对他念念不忘,心中渴求能与他再见一面,想看看那张秃鹫面具之下的容颜。

只是,他在我心中就是个迷,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想找他,却无从找起,只能漫无目的的碰运气。可幸运之神从未眷顾过我,一年多的随波逐流,我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却唯独没有他。久而久之,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这个世上,还是我波澜不惊的生活里一幕如梦似幻的虚妄。

葵山并非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乃是一片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崎岖山脉,除了特产千瓣葵,还有巍峨壮阔的险峻风光。麓脚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对于这样的旅游胜地,自有专门接待游客的驿站与旅馆。我在一家酒楼要了间上房,风尘仆仆了这么久,总要先接风洗尘休憩一晚,明天再起步游山玩水。

捧着对千里赤芒,万丈流金的期待与激越,我精神抖擞睡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门店十二时辰营业,我顶着黑眼圈起床,这里天气炽热,随意披了件襦裙,摸黑出房。

我以为我算是起得早的,可刚踏入柜台大厅,我傻眼。

卯初,室内已摩肩擦踵挤满了人,个个神采飞扬,等待向导出来领路。

我去柜台上付了门票费,拿到票据,也混迹在背包客里。

好容易挨到朝阳初升,那该死的向导终于姗姗来迟。我盯着那身材臃肿肥胖的导演看了片刻,记住了他的模样,将之划入仇视圈。

但这一点点的不悦很快被雀跃取代,我跟着群众身后,尾随出门,一行百人浩浩荡荡的朝花圃进发。隔着露水荆棘,我看见对面林荫小道上也有一批队伍,瞧来同我们一样,均是来观风赏景的游客。但他们的人众远较己方为多,近似有两百号人。

因瞩目眺望,我停了脚步,被队伍落下,待回过神来时,近取错综复杂的小径旁已空无一人。

我呆愣原地,我是如假包换的路痴,天生对方向感有着莫名的健忘,何况我从未踏足过此处,若无人领路,只怕要迷失在这片荒山野岭中。

我等了半晌,要瞧后面有没有其他游客队伍经过,但失望的是,身后那条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

焦急的转了两圈,一咬牙,车到山前必有路,虽然我不是车,但也只得听天由命。好在近处无分叉路口,只要顺其自然,多半能追得上,我提前群摆小跑。

可老天爷偏爱与我作对,转了两处山坳,前面赫然出现了一条十字路口,两条米许宽的石板路一纵一横,呈交叉状铺在足底,除我脚下这条来时路,还剩下东南西三条,我在原地徘徊,不知该往那边走。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踟躇了片刻,安舜出现了在我的视线里,在做里程碑与指路标的同时,也掺入了我的人生。

他从右手边的石板路上转过来,救星般携着一身葵花香出现在我视线内。我像瞅见稀世之宝般冲过去,问,公子您好,小女子不慎迷路,还望公子不吝赐教,指点迷津,替小女子引荐上山之径……

我还没唠叨完,便在他闻言转身一瞥回眸的动作里打住,像吞了只死苍蝇般瞠目结舌。

他居然披了与当日成曦一模一样的浅蓝色绡缂长袍,在风中翩跹张扬,像极了那晚萧条的背影。

于是,不待他指路,我问了那个问题。

他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

诚然,如此突兀的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确实神经兮兮,但我却不以为耻,仰头等待他的答案。

许是觉着有趣,他支颏冥思片刻,然后给了我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他说,选择。

对,就是选择,彼时成曦明明不会游泳,却毅然决然的泅水救人,那是意识中刹那间的选择;我面临岔路不知所措,也是在做选择。

我嘴角缓缓上翘,咧开出惊喜的弧度,心里的看得出来,他不是敷衍,那摸颔思索的认真的模样,我瞧得分明。

当他说出那个如同雪后初霁般温暖和煦的回答时,我心里的悸动与欣喜不言而喻。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总算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原来,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世上有很多人,与我心境同契。

虽然他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我并未失望。因此,我问了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哇,真是富有诗意且极具想象力的好名字,安舜,我立即想到了初秋时节朝开夕落又美轮美奂的木槿花。

更令我始料未及的是,他居然与我是老乡,祖籍同在甲城,一样因景仰葵山的风光而来。

一见如故,生万千欢喜心。我俩话题投机,一起游览葵山的十里烈焰橙海,万丈金芒流霞。逛了整整一天,没浏览完葵山百分之一的景点,却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他是个体贴的谦谦君子,途中我因上路陡峭崴伤了脚,他竟直接背我上山,从麓底一路攀上峰顶。后来铁打膏与止痛药治愈好伤势,我才自己踱步。

其实当世社会较为封建,青年男女的思想比较拘泥保守,常说授受不亲云云,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妙阁少女,更庄严矜持。然我却不拘小节,无视旁人的罅隙,自娱自乐。

葵山除了闻名遐迩的太阳花,还有许多我见所未见的鲜果野浆,全都是当地特产。囊中携了口袋,我贪心不足,妄图每一样都捡几粒捎回故乡。

得陇望蜀的结果是,面对满满一袋浆果,我无能为力,提不起来。安舜笑我嘴小胃口大,很绅士的成为我的抗果壮力士,专程负责劳动服务。

我对他的好感刷刷刷的往上飙,简直堪比同胞手足,眼神中的崇拜与感激,令他得意洋洋了许久。他用半认真半打趣的语气同我交涉,有机会为美人效劳,实乃小生之福,正是梦寐以求。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壮丁,却自称小生,我诚心吐槽。

在葵山镇逗留了三天,我终究没能邂逅成曦。

其实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怅然,但我并未表现出来,收拾包袱,打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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