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他为何放过了我?

我的困扰尚未得到解惑,又有一阵动静从适才魍魉蛰伏的角落里钻出,传进我耳朵。

刚脱离危机,我却没被吓成惊弓之鸟。稍微平复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的蹑过去望。

面前是一片茅棚废墟,到处断垣残壁,泥墙中央有口破洞,我凑到左边,往里面探头。只见对面另一面墙壁后有影影绰绰的晦黄光芒在闪烁,不是魍魉身上那种刺目的白,而是金色的烛光。

徘徊了许久,我到底没能战胜好奇,迈了进去。

我以为里头是未知的危机,以及凶神恶煞的山魈,但让我措手不及的是,里面的人竟是梅稔,以及一具形若骷髅的僵尸。

他举了烛台,火光摇曳中朝我望过来,我们一齐发出惊讶的叫唤,然后再同时愣神。

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躲躲闪闪的,问我:“这三更半夜,你怎地会在此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想到初衷,低头去瞧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

应该是在适才碰见魍魉弄丢的,我并不着急,这时附近人际全无,待会去找,自能觅回。但我想到刚才濒临死亡时的恍然大悟,脸禁不住开始发热,女儿家的羞赧浮上面颊。我捧着脸庞诺诺的第一次在他面前撒谎:“我,我在同僚家做客,听见动静出来看看。”

梅稔并未察觉我的忸怩,点头:“嗯,我也是在左邻溜达,突然听见有人尖叫,却来迟了一步,只见到一具死尸。”

给他一提,我才猛然醒悟,忙借着摇晃的烛光垂目去看躺在沙砾中的尸体。那死尸身上裹着一袭男装,约莫是个青年,此刻给魍魉吸干血液,已面目全非,只剩一张萎缩枯败的人皮贴在骨骸上,表面散发着缕缕恐怖的黑气。

我还没来得及惧怯,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吆喝声,还有明晃晃的火把光芒远远投来。

梅稔低呼:“不好,是官府的人来了。”忙掐灭火把,破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我的讶异尚梗在喉间,他已拉起我的胳膊往废墟深处疾奔,以手按住我嘴巴示意噤声,低语:“官府里的捕头卒差与云客逍掌柜均是一丘之貉,眼睛里只看得到钱,他们只管拿人领赏,可不在乎真相如何,我们是第一批出现的现场的人,他们肯定会逮我们去顶罪。”

他实事求是,官场的阳谋阴谋比这乌漆嘛黑的夜晚也光明不了多少。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全身雪白的怪物?”想起魍魉那骇人听闻的模样,我实在不敢憋在心里。

梅稔握着我的右手有刹那颤抖,虽昙花一现,我却感觉得到,但竭力奔逃中并未在意,将遇见魍魉的经过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将信将疑:“那东西凶神恶煞,逢人便吞,见过的人都死光了,你要是真见到,哪还有命在?多半是眼花幻觉。”

面对生死攸关,在剧烈的恐怖与惊骇的冲击之下,确实容易产生迷惘,他这么一提,我也更宁愿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狂跳的心腔也稍获平复。

但身后穷追不舍的捕快与起伏腾跃的火光却不允许我们放松脚步,梅稔一语中的,他们滔滔不绝的高呼凶手别跑,言之凿凿。

欲加之罪啊欲加之罪,我在心里叹了把官场的险诈,残暴程度貌似比先前也不知是否错觉的魍魉更胜一筹。既被扣上了罪名,怎么不跑,等着给他们逮去问斩么?

可我续航有限,梅稔牵着我东窜西闪,没拐几条胡同便气喘吁吁。男人体魄雄健,力气源长,越奔越快,我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胳膊上,完完全全沦为拖油瓶。生平第一次,埋怨自己是个花瓶,中看不中用。

想挣脱手来让梅稔先逃,但就在我张口欲吐的瞬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一股力量朝天托了起来,接着便坠落在一面宽阔坚韧的脊壁之上。

他竟然背我!

我片刻的迷惘与受宠若惊,但这些远远抵不过心里的喜悦,刹那间便被我脸上情不自禁浮现的微笑取代。

“抓紧我,别送手。”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嘱咐我。转进一条里弄,甩开了追兵。

一声马嘶传出,我猛得惊醒,原来已奔至云客逍后院的围墙边缘,那些捕快人多步杂,暂时寻不过来。

我努力嗅着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意犹未尽的说:“放我下来吧。”

“怎么了?你介意我背着你吗?”

按照传统与习俗,面对青年男子问类似的问题,哪怕心里一百个不介意,也要缩缩挪挪矜持几句以表贞操,但我却摇头飙出一句雷人的情话。

我说:“我倒是希望那些捕快赶紧追过来,你再背我逃之夭夭。”

他有片刻沉默,愣了之后,揶揄:“那我们再回头自投罗网去吧。”

我在他背上扭了一扭,正色:“也不晓得那捕头看清我们长相没有,酒楼里人满为患,不安全,如今却往哪里逃?”

他敛了戏谑:“用力抱住我脖子,一定要揪紧,别摔了。”

我依言搂劳他脖颈,脸已贴上他后颈肌肤,那股刺骨的冰凉传递过来,我打了个哆嗦。时过多日,他的风寒竟还没康复。

本要斥责,但话未出口,他已低喝一声,我俩的身体同时倒折。他宛如壁虎游墙,两条腿居然踏上竖立的红砖墙上,飞檐走壁,迅疾而矫捷的在我竭力压制的惊呼声中跃入内院,钻入无人的角落,寻径上楼。

耳边传来外堂的躁动喧闹,大概是官差在巡察。但我却没在意,与梅稔耳语。

“你居然会功夫!”相知相熟这么久,竟隐瞒至今,藏得可谓深不可测。

“吃一堑长一智,从前给那个男人揍过一顿,我便拜了师傅练得半年。”他云淡风轻,马不停蹄的负我奔回他自己的卧房。

楼下又是一阵哗然,捕头的声音凶悍而霸道:“都给差爷闪开,莫妨碍了公务!大伙儿从下到上一间间的搜,掘地三尺也要揪出元凶!”

真下可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避无可避了。

我心急如焚,冲大难临头却兀自镇定自若的梅稔吼:“都是你,显摆什么本事,那么多街巷不跑偏偏往这死胡同里钻。”

他嘴角勾起调侃的笑:“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哦。”

“那咋整?”我跺脚。

他倚靠屏风,笑容依旧:“能咋整,咱们一起给他们捉去,然后一起被砍头,共赴黄泉喽。”

我忽然涌现平静,所有的焦急都消弭无踪,同他一样镇定自若的点头:“好。”

简笔易划一个字,于常人来说不过顺口一噘,可在我这里,却重逾千金。他不知道,此情此景,需要具备多大的勇气,面临怎样的抉择,才能吐出这一个字。

不过,这项契约没能得到实现,梅稔将我塞入床底下唯一一片隐暗而狭窄的空间,然后自己也俯身钻了下来。这是擦地矮榻,床板与地皮挨得很近,我们只能平躺,两个人的身体也挨得很近,近到我们可以清晰的听见彼此的喘息,互相喷洒在对方脸上。

每个人身上与生俱来都散发着一股特异气息,那是最细微的身份象征。而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比起旁人,则更加奇特,是一种令我忍不住向他靠拢的呼唤,一种情愫的诱惑。

我知道,只有在深爱那个人的时候,他身上的气息才会这般吸引人。

有句话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死悬于一线,我想不能让生命留下遗憾,可就在我爱你三个字即将脱口面世时,我的手触到他肌肉虬结的胸膛,登时刹住了脚,将脸别过一旁,再也不去瞅他。

他一心关注门外动静,没有留意这些细节。

所有他看不见,隐藏在幽暗昏黑的空间里的我的脸,有多么不可置信,多么涕四横流,多么沉痛与失望,以及比见到魍魉时更强烈千百倍无可比拟的恐惧。

那一刻,我忽然想将梅稔从床底拖出,拽到那些捕快面前,歇斯底里的指证他就是杀人凶手。

可因为某些抓狂的缘由,我强迫自己抛弃这种冲动。

这夜,注定是精彩纷呈而惊心动魄的一夜。

我们没有暴露,有人掀开床帷往榻底一觑,但只是蜻蜓点水一瞥即过,我们蜷缩在榫卯角落里,被黑暗淹没,那人没看见。

直至闹到日上三竿,酒楼的风波才逐渐止息,我们彻夜未眠,肿着眼圈辗转,总算挨到了天亮。

梅稔叫我不要轻举妄动,他出去打探讯息。我木讷的点头,心不在焉,但还是听从他的叮嘱,歪在床底下没动。

一刻钟后,梅稔忧心忡忡的跑了进来。

我一见他的表情,就知事情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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