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与恶魔的邂逅(2 / 2)

我浑身赤裸,下床从衣柜中提出一套衣物,不是我喜欢的款式,甚至不是我该穿的,可惜都一样的,没得选。

卧室中没有镜子,我想照镜子,于是推开门,门外的走廊昏暗寂静,清凉的夜风拂过,带走我出浴的体温。

我熟悉的人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还是穿着长袖衫,披着围巾,背着旅行包,想要去哪里?

“真尴尬啊,这里太挤了。”

她冲我喊道。

确实,走廊太窄而她背的包太大,楼梯又在我这边,我不回房的话她是出不去的。

不对,我也可以下楼,我也能出去才是。

“需要我帮忙么?”

她笑出声了,我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可惜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帮我?”

“帮你拎下楼啊。”

我走到她的身边。

她卸下肩上的重担,后退一步,双手奉上,人躲在它的背后。

“要拿住哦。”

我接过它,抱住它,然后,什么都明白了。

她偏着头,左手抓着右手腕,问我:“要去哪里?”

“我跟着你。”

这是我的回答。

她又笑了,我也终于看清她那张苍白颤抖的面庞。

“好啊。”

她朝我走来,从身边走过,走入黝黑的楼梯,我试图开灯,坏了,只能摸着扶手在黑暗中往下。

出楼见月光,清丽的月色洒落地面,照出朦胧的光晕,微风吹动她的围巾,带出树影摇曳的沙沙声,此时适合散步,谈心。

她没等我,一直往前走着,我跟着后面,问她:“明天该怎么办?”

她的语气平静:“今天就适合自首。”

“你不像啊。”

“我....不那么想..”

我再问一遍:“那么明天该做什么?”

“快到期末了,我希望去备考,朝霞街新开了一家很棒的餐厅,我希望和朋友一块去,可以吗?”

“不太现实呢,不过有人能理解你的想法吧,或许也能认可你。”

“宽恕我吗?”

“啊啊。”

我不敢回答。

“没人有这种资格了,如果有,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这样么。

她走出林间,走向大路,穿梭于夜市,往人多的地方走。

街道人声鼎沸,飘荡着烧烤的气味,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还有酒鬼夸下的妄语,恋人间的低声窃语,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欢声笑语。

她应该是希望成为街中的一人才过来的吧。

还是说在夏天披着围巾穿着长袖,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招摇一点,再招摇一些,直至招摇到暴露为止。

这样才能使自己心中沸腾的罪恶感得以安息么。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不应该是那种人啊。”

“谢谢你。”

她转过身,用衷心的笑颜表达感激。

“我已经是那种人了,那种人渣。你现在和我撇清关系就好了。”

她一脸期待地伸出双手,左手倒拿着手机,想要塞给我,右手伸直了,想要拿什么?

“包给我吧,然后用我的手机......”

人渣很恶心的,可惜。

“我不在乎!”

一把打开她伸来的手,侧身护住本属于谁的物件。

“因为我也做过了,所以才会关心你啊。”

难怪我会这么激动,难怪我只能穿着女士的服装。

恶魔。

她的表情从惊愕逐渐转变为盛怒:“别拿这种事情说谎啊!!”

我把包的拉链拉出一角,伸手进去感受,是我熟悉的触感,究竟摸过多少次早已经忘了。

我收回手,拉紧包,将它稳妥背好。

“你看,我没有反感,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多么具有说服力的举动啊。

她也被说动,彷徨地往后去。

我上前:“手机借我下。”

在她手腕抬起的瞬间猛然抓住,一把撸起袖子,所看到是,一圈深紫渗血的牙印。

她笑着拨拉开我的手:“很难看的啦。”

“很痛吧?”

“当时很痛哦,非常非常地痛,所以报复了他,这就是犯罪吧,可我不后悔甚至不想承认这是犯罪,因为....我不想死。”

她解开脖子上的围巾,露出十指缠绕的浅粉掐痕。

她自嘲道:“做了这样的事,死刑也是应得的。”

“骗谁呢?!应得的下场?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为什么会有这个包?”

我洪亮的声音引得路人驻足围观,他们盯着女孩的疤痕交头窃耳,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满足自身的猎奇心。

细碎的低语将我们包围,惊愕,恐惧,好奇地视线游走于她的身段,像是在嘲笑着她。

她只是低头默默地忍受着他们的亵渎,不知因惧怯还是愤怒而颤抖的身体,不知为汗水或是泪珠的水滴轻轻落下。

她再也承受不住了,伏身开始干呕,只有呕声却吐不出什么,因为这不是第一次呕吐了吧。

好心人试图上前,却被她抬起头的表情吓到,她爬起身朝人群冲去,人群为她让路,她跑得像飞,就这样什么都不要地逃走了。

我没去追,但我会找到她的

只有我会。

因为我们是同类,都想着掩盖罪行。

嘴上陈述忏悔,心中无罪可赎。

自己应该有错吧,我也觉得。

自己没有做错吧,我也觉得。

只有我能理解这种想法。

周围的人群散去,我朝她逃走的方向走去,走出热闹的街市,走向清净的海岸线。

咸湿的海风扑打在脸上,令我感到窒息,正是这种味道才能唤醒入睡的人。

那时候在海中遨游的人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那时候在海岸苏醒的我如今也早就死透了。

真是毫无意义的永别啊,被我这种人。

觉得可惜,感到后悔,才会去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不负生命的光阴,为了不再自卑。

那并非一蹴而成的,连事三而功成都是一种奢望,失败失败再失败,画下句号的是生命终结的最终失败。

把目标定得过于遥远一定会迎来这样的失败。

我就是这样,拿别人的性命一次又一次地试错,曾几何时还会觉得后悔,就像从我身旁跑过的女孩一样,一脸血污,泪流横涕。

现在麻木了,那时候的我又死了一次。本该跳动的羞耻心也归于平静。

现在只想追求值得自豪的活法,那才是生活该有的意义。

至于那些踩踏垫脚石而来的过往,我对此没有实感。

谋杀应该是有错的,我认同。

谋杀也能是无罪的,我认同。

用人渣这等称呼形容我太过清淡了些。

我走进一片森林,看见从山崖下纵身越下的身影。

啊呀,又死一次。

跨过破碎的身躯继续向前,就能看见她了,我想帮她找到不留遗憾的活法,她能找到的话,我也能。

拨开阻碍视线的树叶,看见沐浴在月光下的背影,她有规律地运动着,带起沙土摩擦的声响,一铲又一铲地将土填回之前挖好的坑。

“真尴尬啊!”

我冲她喊道,将包举高,想要物归原主。

“这是你丢掉的东西。”

她停手回身,动作踌躇,不想上前,却也不敢后退,不愿摔进自己所挖的坑中。

“怎么,你是不想要了?还是....想要送给我?”

我懂的。

她立刻快步冲我而来,脸色潮红气喘不停:“这应该就是我的东西。”

她的脸色红里透羞,对视的眼神中藏着一丝的渴望。

“那就拿好咯,不然花大力气挖的坑就浪费了。”

可惜她拿不稳,包里沉重的分量令她双膝前屈,差点跪倒在地,我扶住她,帮她站稳。

她抬起头,神情沮丧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又见面了,为什么你能找到我?”

“因为我理解你啊,这地方多合适啊,待开发的林区,过些日子就会耸立起繁多的楼房,在此之前将秘密深埋于底,在那之后秘密将生根发芽。”

“因为你打过招呼,所以这里会有为你而种的树,是吧。我也选过这样的地点,确实安逸。”

“你的语气是在炫耀吗?!”

“陈述。”

她难以置信:“太异常了,这种事也能用陈述表达?这对你来说只是如吃饭喝水一样的琐事么?”

“不会,我只是过了爱后悔的年纪,麻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你.....是来帮我的?”

我问她:“还记得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么?”

“可你拒绝了,说我明天想过的生活是不现实的。”

她的表情充满了绝望,进退两难的困境仿佛牵绳捆住她双手的两匹烈马,一左一右地悠然散步,做着狂奔前的热身运动。

不过没关系的,只有接纳自身的绝望方能包容自己的懦弱。对生活摆烂活也挺好。

我回答道:“只是不现实而已,把超越现实的想法实现出来就完事了,像变魔术一样。”

我从身后掏出纯黑的幕布,对观众展示它的尺寸,绝无机关。

“包再给我一次吧。”

“你要做什么?!”

我被她的憨样逗笑了:“傻瓜,为你而表演啊。”

包再次回到我手上,我将它挂在胸前,略沉,伸直双臂,张开幕布,将我的身体藏入纯粹的黑色之中。

“猜猜看拉开幕布后会有什么。”

她冲我大喊道:“会有一个熟睡的人蹲在你脚下!!”

哎呀,真可爱。

我掀开幕布,胸前的包还一样的款式,还是一样的鼓,她也没失望,毕竟也没期待过什么。

我要把包还给她:“接好咯!”

包在空中划过优雅的弧线,落入她张开的怀中。

她呆了,双手拥紧那个包,喃喃自语着:“好轻,怎么会......这么轻?”

她打开了那个包,从中飘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那才是好闻的味道。

那是梅花的芬芳,是同样的血色,不一样的分量。

她四顾茫然,手足无措:“我的包呢?”

我把肩上略沉的东西取下:“迷茫的路人呀,你掉的是这个分量稍重的包呢?还是那个分量很轻的包呢?”

“全都要可以吗?”

“全不给可以吗?”

“噗嗤,呼呼呵哈哈哈哈哈,嗝。”她绷不住了,被我逗得开怀大笑,脸上的小酒窝巨可爱。

半饷,她擦干笑出的泪水,对我抗议道:“不至于吧,那还能给谁啊?”

这还用问?

“重的这个是我的,轻的那个还是我的,这样,这件事就圆满解决了。”

她的脸色从苍白的窃喜中渲染出微粉的羞愧,最后化为通红的恼怒:“荒唐!我不接受!还给我!”

她走过来想要夺回包,我抢先把它背回肩上,用双手和她过太极。

“猫猫拳!”

“螳螂步!”

“乌鸦咬啊!”

她的攻势被我尽数破解,口中发出败者的悲鸣:“够了,发什么神经,你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吗?”

“那你偷笑什么?”

她被我呛得说不话来:“我.....我!!”

“别闹啦。”

我一把推开她,女孩踉跄后退,坐倒在地。

我俯视着她,用傲慢的态度编织安慰的话语:“我会承受怎样的后果与你无关吧,你能过上幸福充实的生活就够了。”

“啊~~~~~~”

而她却用意义不明的长叹回应我。

连她瞳中的光芒也变得暗淡:“这句话我听过。”

“记得是我和妈妈见最后一面时她对我说的。”

“她嘴上说得好听,脸上的失望可是一点没少,还好啦,总比老爹在那埋怨我不懂事好一些,尽管他们是同一种下场。”

“这太过分了!他们犯下的罪孽到今天依旧腐蚀着我,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被他那样的对待。”

“那你呢?啊?我弄出来的谋杀凭什么让你来背黑锅啊,你做错了什么啊?”

我有些尴尬;不得不将之前的说法复述一遍:“因为我很熟练.....”

“我不相信!这种一面之词就是事实了吗?嘴皮上下一碰的结果就是结论了吗?哪个人不是这样看我的,罪犯的孩子,上学的时候也是,住亲戚家里也是,

躲这里来也是,被他找到后还是。被人议论指责的感觉很爽吗?谁喜欢这样啊!居然用自己的妄想去审判别人?!”

“那我有什么不同,我也一模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说我躺包里让他背着才是我应得的下场吗,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

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双手在土地上划下两道爪痕,即使如此她也没掉一滴眼泪,很倔。

我走过去,蹲下身,与她平视:“我也做过这种事哦,你想了解下我的动机么?”

她眼中的苦闷我能体会,那种懊悔却无可奈何的苦闷,只属于我的苦闷。

“觉得好玩,仅此而已。”

我笑了。

“这就是我的动机。”

我将她拥入怀中:“那是过去的想法,现在是我做错了,做错事的人要接受惩罚,这是正确的想法,你不觉得么?”

“那我也....”

“傻瓜。”

我直接伸手掐她脸蛋。

“你不一样的,正当防卫谁能说错,你说呢?”

她不敢看我:“正当过头变成邪恶防卫了。”

“那是他活该,是伤害你两次后应得的惩罚。”

我抱住她,站起来,让她站起来。

“你和我不一样,你的动机纯粹无比没有恶意,因此你是无辜的,知道吗?”

她直接推开我:“不行的!都变成这样了怎么可以觉得无辜。”

“那就是有罪。”

“......”

又不说话了。

“这样啊,难怪上来就让我拿包,罪恶感与侥幸心于你的比重是七三分?还是八二开?”

“我认可你的无辜也不够吧,还达不到五五开的分量,那就让更多的人,更多的人来证明你的无奈。”

我一指她的颈部:“用确凿的事实!”

我一指她的牙痕:“用绝对的力道!”

“用我们的努力去反驳那些空虚的污蔑,这样才有底气大喊,我是无辜的!!!这样多好啊。”

她用着一种很熟悉的目光看着我,温暖,柔和,我不能再辜负这样的期待。

“你到底是....”

“哦,对,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苏心茧,是个魔术师。”

锐利的尖啸声划破夜空,和我之前看见的急刹声不同。

我的身后亮起腥红的闪光,转身望去是飞速掠过的消防车队。

它们冲向远处的黑烟,广场上的路人们也驻足观光,高声谈论着与己无关的见闻。

也与我无关,高处的荧幕来回滚动着一本小说的宣传语,右上角记录着现在的时间:二十一时七分。

还来得及!我跑出广场拦下出租车去森林公园。

(言下之意就是见过她的人都失踪了)

(这听起来很有意思嘛)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你为什么要在意活法..)

脑中响起杂乱无章的声音,当最后一种声音消失后,我已抵达目的地。

下了车,前方就是刚才来过的森林,我顺着记忆的方向跑去,跑进黑影颤动的深处。

从那深处飘出血腥的气息,它向我靠近,与我擦身而过,似乎听见了呜咽的声音。

我再度回首,只见得摇曳呼吸的树影,气息已然远去,而正前方的影透着冷艳的月光,从那片被树枝所遮的空间中传出细微的挖掘声,细腻又尖锐的声音啊,不是工具所致之声。

我拨开树枝走入月下,月光微蓝土地深红,血液从她的脖颈处涌出,形成一道血线慢慢向我攀爬而来。

黎伶跪坐着将她置于地上,双手紧捂伤口,捂不住气味的扩散,死亡的结果。

她,她又死了,那位神乎其技的魔术师,带着欣慰的浅笑,被放尽了鲜血。

在黎伶的身后,稍微远一点的位置,秋枫正用双手刨地,他收获不少,残肢断臂被他安稳地放在白布上。

挖掘地越多他的动作就越是急促,到了最终他挖不动了,也挖不出什么了,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头呢??头到哪去了?!王八蛋!!你这王八蛋啊!!!!”

他冲向那具完整的尸首,却被黎伶挡住:“不要这样!快来帮忙啊!”

女孩子到底力气小,一下就被他推倒在地,我冲上去和他扭成一团一起在地上打滚:“她已经死了,不值得你这样!我来帮你找,我来帮你找!你停下来就有更多人帮你找的!!”

他终究是没力气了,翻来翻去被我压在底下,他用那双混杂着血与土的手掩面嚎啕。

我四顾茫然,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看向黎伶,想要征求答案。

“这不算犯罪吧?”

黎伶的语气失了自信。

“什么?”

“梅雪她...她那是正当防卫吧?”

“啊啊。”

是么。

那之后过了多久呢,记不清了,总之警察来了,那夜过后,梅雪失踪了。

那时我不能理解她在追寻怎样的活法。

在成为一名警察以后,追寻过她的足迹以后。

我多少理解了。

那时的她是玩腻了犯罪的玩法吧。

那时的她在追寻着赎罪的玩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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