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布鲁日停靠(1 / 1)

  我们不知道扬的命运,不知道他怎样受审讯,怎样为自己辩护。也许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无力为自己辩护,就像许多佛兰德人那样,令人不忍心猜测他的结局。他也许被遗忘在某个黑牢,也可能断送在绞索甚而柴堆上。堂·迪亚戈回到海上,没有再踏上过佛兰德的土地。跟水兵们喝得烂醉时,他往往吹嘘自己在新大陆的冒险,却绝口不提那片土地,尽管他心口始终跳动着一颗来自佛兰德的心。他不会像乌兰斯匹格那样说:先人的骨灰在我心口跳动;而是说:某人的心脏在我心口跳动,我无法说出他是我的什么人,有太多无法命名的事物。堂·迪亚戈死于西班牙和葡萄牙争夺丹吉尔的某次战斗。在城门下,他的尸体被烧得焦黑,我们无法确定哪种死亡更加疼痛和灼热,只知道他心口洒满另一颗心的余烬,和他自己的残骸混在一起,几乎无从分辨。

  至于胡安修士,我们不知道跟堂·迪亚戈比起来,他的命运结束得更美满还是更凄凉。他晚年辞去了宗教法庭的职务,隐居在托莱多,一心钻研叙达修斯的故事,希望为一千多年前的祖先写传记。他将叙达修斯的故事改了又改,但由于缺少另一位友人的资料,就像永远见不到月球的背面。祖先无可更改的命运,使他心急如焚,活像是在观看一出戏剧,明知眼前的主人公即将走向不幸,本人对此毫无察觉,而自己在下面干着急却无能为力。这部传记终究没有完成。胡安死时默默无闻。在焚烧他散乱的手稿时,人们找到了这样的几行句子,仿佛他在与笔下人物直接对话:“罗马即将覆灭,高耸的城墙和水渠必将倾颓,狐狸在石缝间筑巢;而你,你所关心的仅仅是不知何时,不知从何方到来的回信;你可知道不会再有道路,不会再有信使,大道上散落着恺撒头像的银币,也不会再有人捡起它……”

  第10章 在布鲁日停靠

  携带画的乘客不再说话了。故事从午夜讲到了拂晓,两个乘客已经能在天光中看见彼此的脸。他们神色都有些茫然,就像刚经过一段长而昏暗的隧道,再见到光时便不得不眯起眼睛。对面的乘客也沉默了许久。看得出他有话要问,却迟迟不开口,仿佛他那些问题已经被别人问过了。

  当经历由暗转明的时刻,人对宇宙的看法便分为了两种:一种将生命比喻为夜间穿越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生前死后都是茫茫黑夜;另一种则认为,生命之旅就如白日里穿越洞穴,活着时才恰恰在黑暗中。那么我们刚刚进入了哪个阶段呢,是生命的起点还是终点;前方将一直明亮下去,还是会再次进入黑夜。现在到哪儿了呢,既然天已经亮了,我们可能已经穿越了大半个佛兰德。两个人都听着列车前进的隆隆声;行李架上的画幅静静俯视着他们。

  ——我始终好奇您在雨果·凡·德·古斯的画中看到了什么;对面的乘客说,画框里的手记又是怎么写的。

  ——我知道,我的故事难以服人,携带画的乘客声音有些干涩,或许这些都是我的臆想,画框里的手记或许也是某位先人的虚构之作,通向别的故事;但从哪里开始是臆想,哪里开始是真实呢?我们不知道雨果的画经历了什么。故事中的人物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扬的悲惨结局,也许让修道院的圣物被随意处置和变卖。也许堂·迪亚戈身不由己,无法完成他的心愿。毕竟,我在布鲁塞尔找到画时,它被遗忘在古董市场的角落,并没被送往西班牙。我能找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小幅。我们不知画被谁肢解,不知它被分割成了多少份,落入何人之手,究竟散落在哪些地方……

  ——我不认为您的故事全是臆想,对面的乘客说,也许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您上了这趟火车,拉开了这节包厢的门,将这幅画置于我的头顶;如果画里真的有无以计数的镜像、无限纵深的世界,也许我们都是其中的一环。携带画的乘客听见这话,感到背后一震,不清楚那是来自铁轨的撞击还是内心的悸动。他低下头,这时才看清旅伴手边的书:比利时古代历史与文献学档案,1940年布鲁塞尔出版。

  ——啊,他脱口而出,我记得,您研究古代历史。

  ——您别笑话我,对面的乘客说,这期杂志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不,严格说来是半篇。

  ——为什么是半篇?另一半什么时候发表?

  ——不会再有另一半了。

  现在,他不会听不出旅伴话中的苦涩。样刊是在我动身前送来的。旅伴继续说,我本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还是无意中带上了车。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人们还是会读它,会惋惜,会猜测,甚至自己续上结局。但一个没有结论的研究算什么呢;直到您拉开包厢门,我们开口寒暄,直到您放下行李,我们对面而坐,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然后,您开始讲故事了。我并没料到,在某一刻,我的疑问有了解答。作为回报,我也愿意给您讲一个故事,算是对您的故事的一个注脚。

  ——啊,后半篇文章,您要用故事讲出来……

  ——是的。而您将是唯一的读者……我不知道。我口才有限,也许不能像您讲的那样好。

  ——不,我洗耳恭听。

  好吧,我先前跟您说过,我住在奥斯坦德,时不时去一趟列日。每次,我在相熟的旅馆租个房间,就一头扎进这一带的图书馆。多年来,我都在探索古罗马时期比利时人留下的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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