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处安放的心(1 / 1)

  第4章 无处安放的心

  “起初,人类的肉体轻盈、澄明、不朽。在犯下第一桩罪的时刻,人头一次感到了肉体的重量,预感到肉体必将朽坏的命运,也因此头一次感到恐惧与忧愁。它们来自他体内那颗躁动不歇的心。心是灵魂与肉体的交点。肉体因终将一死而感到恐惧,便在此处紧紧扼住失明的、被囚的灵魂。由此,才有了心的悸动与血的流淌。由此,才有了肉体的疼痛、激情、羞赧、焦灼、渴望。”

  这是科隆人约翰在“红”的最后一次布道。1344年5月6日,他自己那颗躁动的心也停止了跳动(在这一天,教会纪念使徒圣约翰受酷刑不死的奇迹)。当苏瓦涅森林里聚集起头一批隐修士,我们的这位约翰也从科隆来到了“红”,成为修院的缔造者之一。人们便叫他科隆人约翰。在广受尊敬也备受争议的一生中,科隆人约翰留下了许多精彩动人的讲道,教导人们蔑视肉体、战胜肉体。也正是因此,在他笔下凝聚了对人类血肉最细致入微的探索,就像一名学识渊博却不持刀的医生。在临终的床上,约翰请人们把他的心脏取出来,送回家乡科隆安葬。

  约翰的这一遗愿引起了广泛的困惑,招致了几位对手的嘲讽。有人说区区一个修士,身无长物,竟胆敢要求国王般的待遇;有人辩解道,约翰临终前已经意识模糊,说不定其实是说不要把心葬在科隆。这个提议更加荒唐,没有得到任何响应。“绿谷”的缔造者扬·凡·吕斯布鲁克毫不掩饰对这位同僚的失望。“有人一生蔑视肉体,”他说,“末了竟提出如此细致的对肉体的期盼,不能不说是他一生事业的污点。这就像是让人剜出自己最混沌的部分,再把它埋进一片地里,任其生根发芽。这混沌的种子固然不幸,它的播种者无疑将更加不幸……”

  “红”的人们更加烦恼。谁负责远赴科隆,去埋葬这颗令人困扰的心呢?他们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布拉班特人和佛兰德人,人生如同客旅,世界是条太广大的路,这些祈祷书上的话他们背得烂熟,却不曾亲自踏上一条通向远方的路。约翰曾抱着怎样的决心背井离乡呀,现在怎么又想念起科隆了呢,那得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呀,他们这样交头接耳,犹犹豫豫,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让我去吧。这是小修士雷米。他看见大家惊讶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禁涨红了脸。这少年人出身寒微,勉强才识字,羞涩而寡言少语,却是科隆人约翰最钟爱的弟子,也是他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虽不能投入艰深的论战替老师辩护,却也时不时吐露两句惊人之言。我们不能再耽搁了,雷米怯怯地说,得快些把老师的心送到科隆去,如果教皇派使者来开棺查看,得把他领到一个宽敞、体面的地方。修士们愣怔许久才明白过来,雷米在描绘封圣之前的检验仪式。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老师有一天将被宣布为圣徒,他的残骸、衣物和用品都将被奉为圣物,被众人膜拜。

  在修院医疗所的长桌上,人们切开了约翰的身体。这一幕是血淋淋的。任何语言都无法为它蒙上安详仁爱的色彩。有人脸色发青地奔出去呕吐了。余下的那些不停地画着十字,垂着眼躲在一边。我们无法想象雷米眼中的光景,想象他老师的身体如何赤裸着平躺在那里,任人宰割;操刀的修士如何把手伸进拙劣的切口,摸索着神秘的内部,取出他生前常常谈起的那颗心脏。每个人也许都是第一次看到属于人类的这个器官。他们或许怀着莫名的恐惧,端详它奇特的形状与绵密的组织。每个人都在暗自琢磨,究竟是哪个神秘的部分曾与那看不见的灵魂相连,又是哪个罪恶的部分因为害怕死亡而紧扼住灵魂。这颗还淌着血的心或许在雷米手里停留了片刻。也许它还尚有余温。师生二人纵然感情深厚,但没人确定他们是否曾以活着的身体彼此接触。我们知道两人都轻视肉体。他们唯一得以肌肤相亲,也许就是一人捧着另一人的心。雷米合拢双手,像祈祷般地捧着它,眼里又充满困惑。就是这个东西,曾主宰着那了不起的生命,就是这个东西,曾生发出许多的严厉和柔情。跟他想象中那颗温柔、伟大的心相比,这个又湿又黏的肉块看起来多么卑微,多么寒酸啊!看看这颗心,他对自己说,这颗必将广受敬奉的心。只有你摸过它,见过它本来的模样。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让自己不再畏惧它,也不再怀疑它。他轻轻吻了老师的心,就像佛兰德人亲吻供奉在布鲁日的基督圣血。我们不知道,雷米从唇上尝到了怎样的滋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吻将在他心里埋下怎样的一颗种子。

  修士们把心脏抹上盐,放进小瓦罐,再用泥封上口。那时的“红”还很贫穷,没有工匠也没有殿堂。他们也不懂怎样保存肉体,好延缓它的腐坏,也许这件事应该留给上帝去做。老师,请你忍耐一下,雷米在心里说,未来,最好的工匠会用水晶、金子和丝绒为你做新的容器,放在祭坛上。目前这想法太狂妄,他不敢大声说出来;尽管这少年人痴情并且疯颠,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他说出口的仅仅是:老师,请在天上指引我吧。

  可怜的孩子。直到雷米上了路,负责操刀的修士才说道。现在,他正一针一线地缝着失去了心的躯体,准备下葬;那手法固然笨拙,但探察过了人的内部,眼光或许就会不大一样。这要么是一条绝望之路,要么是一条成圣之路,你们记住他离去的样子吧,无论选择哪条路,这孩子都不可能再原样回到“红”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