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往奥斯坦德1(1 / 1)

  车门拉开了,所有人都表现出平静与礼貌的样子。晚上好先生们,请出示车票。这只是身穿制服,斜背皮挎包的查票员;虽然现在突然看到什么制服会让人不由得神经紧绷。查票员尽忠职守地看了他的车票,谢谢,晚安先生们。喀嚓一声,归还的车票上多出了紫色的数字标记:1940年8月31日。然而午夜即将来临,它即将成为又一个消逝的数字。时制与历法只是海滩上的脚印,就算他们到达奥斯坦德时将是1940年9月1日,又或者有人永远与这个数字无缘,深不可测的时间也对此一无所知。然而人们却饱受时间的戏弄,感受它拉长自己的焦灼,在狭小的空间坐立不安,不停地问,现在到哪儿了,这趟车过去只需要3小时,顶多4小时就够了,现在却要8小时以上,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然后就会有人反驳说,车开得时间长了点,就嘟嘟囔囔、满腹怨言了;您去街上看看那些倒塌的焦黑的房子,它们还没来得及重建,有的再也得不到重建,看看那挤得满满当当的电车,看看肉铺和面包店门前那可怕的长队,还不算上黑市上的漫天要价,看看女孩们补缀的衣服和鞋子,看看我们中间少了多少人,这才叫什么日子;尽管——说句公道话——我们还算不上最值得同情的。这位列日—奥斯坦德的乘客先生,您刚离开列日,您来说说,从5月开始,各种小道消息像宣传单一样满街乱飞,驱使着列日大学的青年男女,驾驶着汽车,赶着火车,骑着自行车,跑到布鲁塞尔,跑到图尔奈,跑到里尔——现在我们进入法国了,不过没关系,可以说法语,再说很快就会轮到法国了——跑到蒙彼利埃,跑到图卢兹,享受起普罗旺斯的夏日,有人干脆跑进了意大利,不过很快就兜了回来,接着发现没处可去了,没有必要再去寻觅未被占领的地方。他们人生中最长最奇特的暑假结束了。当然,这些反驳只是一种假设,列日—奥斯坦德的乘客未必说得出,因为对我们来说,他所经历的时刻尚且晦暗不明,对他自己或许也是一样。我们只知道他的困惑在某个正午时分到达顶点,在满是碎砖和瓦砾的图书室里,他在残破的书本和纸页间艰难地抽动双脚,就像是在沼泽里跋涉。他望向头顶,仿佛平生第一次看见那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他突然大声说:不要建造高墙,不要追随必朽之城。声音清澈而不带感情,仿佛谁在借助他之口说话。

  此时此地,携带画的旅伴开口了,慢慢地、笨拙地说:如果您不介意,我愿意给您讲讲这幅画的来龙去脉,既然我们都要捱过这个晚上,而又没有别的消遣。

  ——听上去很有趣,我很愿意,对面的乘客说,不过您为何突然改了佛拉芒语,您像刚才那样说法语不好吗?

  ——的确,我的佛拉芒语只够和查票员寒暄的,现在我就要改回法语,您别笑话我,我刚才蹩脚的佛拉芒语是为了向画家致敬,他和您一样都讲这门语言(如果我没看错),虽然他现在永远地沉默了,就像他画里的人,没人需要知道他曾经操什么语言,没人再需要他张嘴说话。他叫雨果·凡·德·古斯,您肯定在博物馆里见过他的画。不一定非得把这些佛兰德画家区分开来,那些面目相似的苍白脸,那些深黑的杏仁形眼睛,那些合拢的细瘦的手指,怎么能分出谁是谁呢。梅姆林的天使可以降落在罗吉尔的圣母的卧房,扬·普罗沃斯特的凸面镜里或许映出了扬·凡·艾克的某位商人之妻的脸,而布鲁盖尔与博斯分享着同一个幽暗梦境中的鬼魂。

  ——在另一个场合,我或许会细细琢磨起您这番话,还有我念书时四处游历的细碎回忆,对面的乘客压低了声音,但您的意思是,您带上火车的,是一幅15世纪的油画。

  ——是的,显而易见,您是个有教养的人,不懵懂无知,也没大声嚷嚷。要知道,我们在战争中,而且被占领着。上帝保佑比利时。所有熟悉的东西,现在都难以捉摸,我们不知道对面的人是敌是友,是否下一刻仍是朋友。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携带一件古董艺术品穿越整个国家意味着什么,也许我是一个贼,从某幢满地狼藉的豪宅里偷了它,现在正在销赃的路上。不,我向您保证没有人因为这幅画受到伤害,即便有,这伤害也已差不多和这画本身一样古老。

  ——您的话我听不懂。

  ——我解释一下。这是个不幸的画家,一生画了许多苦恼的人,忧郁的人,痴傻的人,疯疯癫癫的人,最后自己也因为忧郁症隐退到修道院里,但没有停止画画。我要说的是有关他生命最后时光里画的画。据修院的记载,那是一组祭坛画,但早已下落不明,内容也扑朔迷离。纯属偶然,我在布鲁塞尔古董集市偶然弄到了手里这幅画,孤零零一幅,画板肮脏,画框朽烂,状态非常糟糕。在请人修复时,我在画框的夹板里发现了几页写着字的纸,凭上面的内容,我可以大致判断,这就是雨果散佚的祭坛画的其中一幅。

  ——纸上面写了什么?对面的乘客探过身来,好奇地问。

  ——我难以描述读这几张纸的感受。简单地说,它叙述了这幅画诞生的一些佚事,说不清出自何人之手。它唤起了我的好奇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忍不住去调查、揣测和想象所有发生的故事。我对自己说,这也许是一幅注定漂泊在路上的画。您看,画安静地躺在我们头顶,但它在飞驰,茫茫黑夜也阻止不了它;某些尘埃几不可见地沾在画上,它们来自布鲁塞尔的某条小径,将要和奥斯坦德的尘埃汇合。在万物离散归一的运动中,这只是其中一次。也许最出色的数学家也无法给出答案:为何汇合发生在此时此处,而不是彼时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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