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6(1 / 2)

姜晏晏转醒是在一天上午,床边空无一人。

不久之后响起推门声,护工轻手轻脚走进来,原本是要调试点滴流速,却意外与姜晏晏四目相对,愣过之后露出笑容,竟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终于醒了,我去叫陈医生来。”

不过片刻陈德民就匆匆赶到,坐下来时眼底一片暗青色。失温症引发姜晏晏体内一连串剧烈的负面反应,过去十天里她几次经历心跳骤停,病患本人无知无觉兀自昏睡,却结结实实将整座医院折腾得不轻,多位专家为此连夜紧急会诊,陈德民也在第一时间被从出差的论坛会议上召回,到现在还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将姜晏晏细细检查一遍,确认病情大致稳定下来后终于松了口气。保险起见又提问了几个问题,却半晌没有听到回应,陈德民抬起头,面前的姜晏晏眼神清明,分明是听见了,却同时脸色淡漠,唇线平直,像是在进行一场隐约的对峙,拒绝地不肯吭声。

一直忙碌到现在的陈德民终于停顿一下,往身后沙发上看过去一眼。

那里坐着季鸣。

这位姜晏晏的贴身保镖在病人转醒的那一刻起就又恢复了尽职尽责的工作状态,整个问诊期间那副高大身躯始终沉默却存在感强烈地占据在这空间一角,将这里烘托得不像是医院,倒很像是某处监狱的审讯室。

陈德民想了想,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病案本。

他本无意探究病人**。事实上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以及一场来得突然且莫名的失温症,陈德民早已觉察出虞家远不及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作为一名纯粹的医学工作者,他避之唯恐不及,不希望有半分沾惹,可眼下他负责的病人无疑正在遭受外界不利环境的影响,且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影响病情恢复的地步,陈德民最终委婉开口,向季鸣提出了暂时回避的建议。

但季鸣没有听。

他坐得稳如泰山,不是雇主亲自发话他不会动。陈德民无法,只得回过头,当着他的面向姜晏晏直言:“你年纪还小,未来光阴可期,无论如何身体健康都是自己的事,不该因为外界事物变化而心态消极。任何轻生或者自我伤害,都是极不理智的行为。”

他的劝告认真恳切,却没带来什么缓解。一直到他起身离开,姜晏晏的眼神都毫无波动。

一场重病像是将她所有伪装的驯服都消耗殆尽,姜晏晏脸色冰冷得像是完全变了个人。除此之外,更彻底不再掩饰对于所有安排的厌恶与抗拒——从醒来后她就滴水不进,到傍晚更是已经连续两餐都绝食,并且看上去意志相当坚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护工被唬得连忙向李寄年打电话,后者正灯火通明地在办公室加班,对于姜晏晏的表现没有太大反应。类似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头一遭,姜晏晏在刚被拘在旧宅不久就发生过一次,当时也是反应激烈,还不是很快就随着虞珩的前去而偃旗息鼓。李寄年对姜晏晏的行为表示理解,却也仅仅是理解,不可能真会做出让步,因此他挂了护工电话,转头就打给季鸣。过了片刻季鸣挂断电话回到病房,手中端着一个餐盘,他打开盖子,香气飘荡过来,菜色与方才被姜晏晏无视冷掉的那份一模一样。

他在姜晏晏床前坐下来。看那架势,竟是要替代护工的角色准备给她亲自喂饭。

姜晏晏视若无物,拒不配合。季鸣因此说:“二公子负责的海外事务出了一点小纰漏,虞先生这几日过去处理,时间不会花费太久,过两天就会回来。”

他点到即止,但言下之意明显。虞珩两个字就是悬在姜晏晏头顶的尚方宝剑,被捧出来的那一刻往往立即就会收到效果,可这一次却像是失了作用。

姜晏晏整个人仍一动不动。季鸣于是面无表情又添一句:“或者,我现在请虞先生亲自打电话过来?”

这已是明晃晃的威压,姜晏晏目光终于有所摇动,却很快又恢复冰冷。她微微转过脸,看向季鸣,嗓音因干渴与饥饿而越发趋于虚弱,却字字清晰,说出醒来后第一句话:“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上一任保镖被解聘的原因和后果,或者,我也可以让你同样体验一遍。”

几十分钟后,李寄年匆匆赶到病房时,刚刚经历过一场反威胁的季鸣仍尽责地坐在病床旁,试图喂下姜晏晏第一口饭。

但显然这种细致活比让他做一百个俯卧撑要困难得多,更何况他的服务对象完全不合作。一只勺子被季鸣磕磕绊绊捏在手里,神情看得出已经尽力,动作却还是僵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北极熊努力学人做针线活的违和感,李寄年看得不忍直视,上前两步接过碗勺,替代季鸣在床边坐了下来。

然后他舀了舀汤,对着阖目不见的姜晏晏柔声开口:“生病之后可能确实不太有胃口,可为了身体健康,总也得按时吃饭是不是?如果不能尽快休养好,又该怎么才能赶上明年上半学期的回校复课呢?”

一句话终于引得姜晏晏有所反应,连不远处的季鸣也转过头来。李寄年恍若未觉,面上带一点微笑,接着说道:“只要能恢复到原先的身体状态,姜小姐就可以结束休学,并恢复到原先的自主活动。另外,旧宅的监控设备和安保人员也会在这两天撤下,只保留原先院子里就有的少数几处,等姜小姐出院了,可以回去亲自检查。”

李寄年对上姜晏晏直直投过来的视线,神色不改地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吃晚饭了吗?”

这是姜晏晏被长久禁足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关解除拘禁的明确时限,且对方语气郑重,不像在敷衍。她的神色几经变化,一旁季鸣也听得若有所思,待到李寄年看着姜晏晏吃完晚饭后告辞离去,他跟着送人下楼,忍不住出声确认:“刚才那话真是老板的意思?”

李寄年一时没有应答。

他自然看得出季鸣的重重疑惑,一个小时前他在结束与老板的远程通话时,心情不会与此时的季鸣有太大出入。近一年虞珩对姜晏晏的处置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变化,尤其是虞锋去世前后的种种动作,矛盾又反复,让他逐渐陷入迷雾,彻底看不清老板的意图。

如果说将人强制休学并屏蔽一切对外联络方式长期孤立拘禁,以及解散集团内部与姜晏晏病症相关的专题研究团队,是在将姜晏晏这个人逐步实施社会性抹杀,那么索性就顺水推舟,让姜晏晏主动在那暗无天日的镜子后面无声死去,岂不是最两全其美的了结办法。可事实上姜晏晏一场重病带来的后果全然相反,虞珩在姜晏晏昏迷期间不止一次发出过全力救治的要求,更反常地寸步不离留守在医院,如果不是亲弟虞彦庭负责的项目出现财务问题,令他决定亲去处理,李寄年甚至都不晓得一天几次来医院向老板送文件做汇报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作为一名最该条理清晰的秘书,李寄年的想法已经因老板前后颠倒的指示而层层混乱。不能确定的事情太多,让他几乎要怀疑虞珩的精神层面是否存在两个人格,但无论如何,眼下稍微能够确定的,是虞珩在接到有关姜晏晏绝食抗拒的汇报时,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采取强硬做法,反而在一番静默过后,选择放宽限制的行为,必然意味着某种妥协。

而妥协这两个字会在虞珩的处事过程中出现,本身就是一种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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