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在哪儿?2(2 / 2)

阿城堵在门口不让他再往里,严肃地打着手语:你认识我?

易萧风尴尬地挠挠头:“阿城哥哥,你的手语我看不懂唉······要不这样吧,你做口型说话,说慢点,我应该能看懂。”

阿城叹了口气,看着他,无奈地做出夸张的唇形: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了,你叫阿城。”

阿城摇了摇头,“说”:我说的是十年前,我们见过吗?

“见过啊,就在那儿——”易萧风指着山脚下的一处小小房屋,“当时有人在变戏法,好多人都围过来看,我就在人群中见过你一眼!”

阿城隐约记起似乎有这一场热闹,但他忘记了每一个细节,因为这些细节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当然包括看向他的一个孩子的眼神,或者说,他们没有对视过,也就无所谓记得。

眼下这个疯子,应该是失心疯吧,该怎么打发呢?

阿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你走吧,别来缠着我。

易萧风仔细看着他的唇形,边看眼里边蓄泪水,阿城“话音”刚落,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城哥哥,你就···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呜呜呜···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你就这么对我···呜呜呜···”

那哭声撕心裂肺,一浪高过一浪,十分具有穿透性,吵得阿城本就听不到太多声音的耳朵痛,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完全聋了。

易萧风边抹泪边转身走开,像被伤透了心的样子。在某处下坡时,他故意摔了一跤,就好像完全被情伤支配了所有心智,连路都走不利索似的。这一切都被阿城看在眼里,而易萧风知道阿城正在看。

正在插秧的老汉余光里飘过一缕粉红,抬眼一看,那痴情的小子正大哭着晃悠悠地走过田埂,稍不注意就要栽到田里似的。

“怎么了这是?”老汉再次直起身,疑惑地看着他,心里已经构想了五六七八个故事。

“他是混蛋!”易萧风抛下这句意义不明的话之后就迅速跑开了,他像任何一个极其简单又纯粹的小人物一样,毫不掩饰地释放自己的悲欢,像能被任何一个过路人看透。

老汉又在背后笑了,自信地认为这小子印证了这五六七八个故事中的第六个。

易萧风回到他的住处,锁上门,关上窗,确认没有任何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眼泪立马就收住了。他静静地走向水缸边,打了一盆水,将脸瓮在水盆里,细细抹了几把后抬头,擦干,脸上虽有哭过的痕迹,却没有伤心的意味,准确地说,那张脸上没有表情,面部肌肉顺从又天然地熨帖在它们本来的位置,让人联想起死人的脸。

他直挺挺地站立,一动不动,眼睛朝前看,那里面空洞无物,仿佛刚才那个爱恨浓烈到极致的人根本没存在过。他跟天色一起衰老,从明媚下午到垂暮黄昏,再到耄耋黑夜,他仍站着,眼里仍空洞。

他点了一盏油灯,因为浅色的黑暗里总是有灯的,那灯火刚好能照开一室黑暗,再多的便不行了。他就看着那盏灯,只是背挺得更直,眼里有了警惕和专注,仿佛注视灯火就是唯一的事。在密不透风的屋里,油灯的火苗总是稳定挺立,偶有飞蛾或者蚊虫靠近时,才会若有若无地晃一晃。他的目光随油灯的晃动而微微闪烁,似乎要随时追踪到灯火最准确的轨迹。

在后半夜不知道几更的时候,油灯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灯火是一点一点湮灭的,可黑暗却在一瞬间猛地袭来。突然的黑暗像是给下了他一道铁命令,令他突然奔向水缸、迅速洗漱,解手,脱衣,除掉鞋袜,奔向床铺,倒下盖被。在呼吸声顺畅的瞬间,他已进入睡眠。

夜里很吵,蛙鸣,虫吠,风吹,草动,这些声音始终不绝于耳,令他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可他在黑夜漫出第一丝光明的前一刻准时醒来,端正地坐在床铺,高度专注地看向周遭的一切。

可这次的周围很奇怪,没有鞭烙钉棍,没有泡在血水里的牛头和人皮,也没有几十种需要闻出来的毒物,更没有嚎叫和辱-骂。

没有这些东西的场景令他觉得陌生,这里只有两面没开窗的墙,有两面开了窗的墙,有一个堆了破烂瓶罐的墙角和一件挂在墙上的蓑衣。这些器物没有杀伤力,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我在外面,没在里面了——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从高度紧绷中逐渐松弛下来,挺直的背逐渐弯曲,锋利的眼神慢慢钝化,直到平庸,最后空洞。他就那么坐在床上,眼不视物,口不语,心无想法,因为这一刻,没有命令和任务来支配他。这多出来的时间没有用,他没有安排时间的能力,只能任时间在他身上来了又走,却不留下痕迹,就像从未来过。

混沌的黑暗总会被白天吞噬,人们又会开始劳作。村庄的早晨从一缕炊烟开始,淡淡的,薄薄的,却足以令人心安。阿城的早晨属于两种动物,他先清理积了数天的蚕沙,然后再去煮一锅红薯,熟了之后,抽两根出来自己吃,剩下的都捣碎拌上米糠喂鸡。他昨天受了好大的惊吓,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能遇上如此场景,如果不幸,将会噩梦缠身几十年。不过好在“噩梦”似乎并经不了一场语言的打击,昨天就怏怏消散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噩梦”正在某处开始酝酿,并自以为给他准备惊喜。

白天是一个信号,是任务来临的信号。易萧风讷讷地从床上起来,慢腾腾地穿鞋、洗漱。他取过昨天穿过的那身大红大绿的衣裳,再次将它套在自己身上。他看向水盆中的自己。眉不粗不细,眉弓微凸,这里没什么好变动的。他将上下眼睑微微用力,往眼球的方向压,然后目光注视在盆中心的一个点,并用力往里盯,木讷又空洞的眼神瞬间有了神采。脸颊的肌肉需调整往上,鼻翼稍缩。人中和唇角放松,导致嘴唇微凸,微张,似欲语还休。最后,唇角上扬,眼角下收,脸颊的肌肉轻轻鼓出。于是在水中,面目璀璨,一笑生花,似有盛不住的春意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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