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悬鱼惹草1(2 / 2)

“如果正义之风无法惩处罪人,情愿用我的血和泪,去浇灭这罪孽的火。”

邵阡此言罢,邵怀州静静地捏着茶杯的杯壁,不赞一词沉默良久。

行,你有文化,说不过你。

“所以,如果不是许人均,你也会去惩罚那些罪人。”

邵阡:“这就是我向往的江湖。”

邵怀州向邵阡作揖:“好的,邵女侠,以后靠你罩着了。”

邵阡站起来理了下衣裙,像个女侠一样撩了下垂在肩后的头发

“走吧,回家。”

”以后在外要是被人打了,报我名字,我替你报仇。”

邵怀州放下一点碎银,嘀咕自言自语道:“那八成要被打的更惨咯。”

还真是满月,圆灵水净的皎月横于天地之间,降蔼蔼澄辉。

已用过晚膳的邵怀州坐在庑廊下赏月。

想到白天和邵阡料到的许人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起身快步走到书斋里。

那石享的死法,好像在哪见过。

这几天怪事不是没有,七天前,杂乱的书斋黄木矮脚桌上凭空多了一张纸条,掩在一叠叠宣纸花笺中,实在不显眼。

邵怀州自从五年前那事之后,记忆力便变得很坏。

对于一张不起眼的字条,就更不在意了。

稍稍有些奇怪的是,纸条上放着一颗血骰子。

邵怀州同南晋那些名士一般嗜饮,可对于樗蒲之类的赌物,是片点不沾的。那这骰子是从哪来的。

寻常的骰子都是白骨嵌红豆,这血骰子反着来,红色的底,嵌的是白色石头。而且,只有一面有这样的石头。

邵怀州记得,点数是五?

一通翻翻找找,血骰子已经不见。

找到了被揉成一团丢在朱漆博古架下的纸条。

“看来一屋不扫,还是有好处的嘛。”

邵怀州想也不想,将将纸条展开,正是用娟秀的小楷写着:

悬鱼惹草

又是鱼又是草的,这是一道……菜吗?

邵怀州文墨不多,一肚子的墨水全拿去记什么“落葵,寒水”这些草药名。

“哥————哥!”

这声音是邵阡的!

邵阡稍有这般慌张,闻声,邵怀州想也没想,几个箭步简直就要夺门而出。

她提着碍事的裙角,从游廊那头跌跌撞撞地跑来,栽进邵怀州的怀里。

“哥…关伯…”

邵阡哭得很凶,抽噎着,背部抽搐着起伏,泪涕全洒在邵怀州的衣襟里。

邵怀州一手揽着邵阡,安慰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温柔地说:

“别急,哭完再说。”

或许是正经的邵怀州给人凝神静气的药效般,邵阡很快止住了眼泪,从邵怀州的怀里抽出来,猛吸了一口气:“哥…关伯他被人杀了!”

这下要轮到邵怀州哭了。

邵怀州轻轻地拍了拍邵阡的背,拔步就要往前厅走。

“别去!”邵阡抓住邵怀州的衣角,噙住眼泪,嗫嚅道,“关伯他肯定不希望你看到他那个样子。”

邵怀州蹲在邵阡面前,随即抱住她,邵阡的头埋在邵怀州的肩上,邵怀州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管关伯什么样,我得见见他最后一面。”

他的声音少见的低沉,带有一种如鲠在喉的哽咽:“你先回房休息吧。”

“放心,无论家里出什么事,都有哥在。”

今夜的月光分外清朗,似乎天地之间一切腌臜都要无处躲藏。

邵府是坞壁形制,能借着月光看清,最高的角楼抱厦处悬挂着一个身影。像是受到绞刑的制裁般。

绳索晃悠悠的,因为那是一个不完整的身影。没有头,绳索只能系在尸体的腹部,整个尸体便从腰处折叠着垂下。

血淋淋的断颈的横截面正对着邵怀州。颈子上还系着一颗黄铜制的铃铛。

“叮——叮——”

随风敲打出清脆爽快的声音,不过这铃声稍微有点凝滞,兴许是被凝固的血液堵住了。

从尸体的衣着能看出来,这是他视作父亲的关伯。

愤怒,痛苦,一时间往他的天灵盖上直冲翻涌,他实在痛苦地想要作呕。腹部传来震荡的摇晃感,和在风中因为重心不稳的尸体一样,摇晃。

他开始忘记该怎样呼吸。

一种强烈的窒息攫住了邵怀州的后颈,他的肺腑似乎变得逼仄了,冷汗穿透他的底衫,他脑海里涌来许多血流漂杵的画面,有没有头,没有胳膊的。

邵怀州的手指止不住地开始震颤,他似乎出现了幻觉,手指上似乎沾染着和关伯尸体上一样的猩红的黏液。

这并不是邵怀州第一次体验到濒死的感觉。

但是在即将窒息晕倒之际,他的脑海里翻涌袭来许多关于关伯的回忆,他不想哭。他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手指渐渐能听从他的调动。

关伯死于非命,他要为他找出凶手。

吩咐下人准备好棺椁,将没有头的关伯放置其中,安顿好一切后,失神落魄地一路扶着彻骨寒冷的墙壁回到书斋。

开门时他就那样呆滞地,连滚带爬地将自己塞进书斋。

他失焦的目光落在矮桌的纸条上。

明明方才为了寻找纸条,早将矮桌上杂物清理开了。这纸条他绝没见过。

室内因为没有添油灯而昏暗无比。

邵怀州正要拿起纸条凑近门棂一侧有光的地方看,纸条旁边还有一颗方形物体。

是骰子!

邵怀州拈起骰子,仔细看,和上次的血骰子不同的是,这次的骰子似乎是绿色的,他拿到鼻子下嗅了嗅,是草本的味道。

再准确点,是一种名为冻绿草的味道。

点数改变了,这次是四个白色石头嵌在骰子绿色的一面的壁上。

随着位置的移动,月光逐渐明亮,纸条上的墨字显示了出来:

黄肠题凑

透过月光,好像纸条下面还有一张纸条。

邵怀州搓开纸条,

看到那两个字的一瞬间,像是什么丢掉烧得滚烫发红的钳子一般,纸条被惊恐的邵怀州一把丢开:

关崔

那时用色写成的两个字,血迹已经凝固发干了。

简直就是,死亡倒计时和预告函。

直到月色褪去它的华章,朝霞才开始奏响它的死亡哀歌。

一夜无眠。

邵怀州将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关于关伯的。

五年前关伯来到邵氏医馆,待自幼失去双亲的邵氏兄妹,好得毫无破绽。

关伯对于他们来说,是家人。

邵怀州不知道,为什么关伯会被人杀害。

平日里的关伯,和谁都不结仇,邵怀州待关伯也绝不亏待,也并未听闻关伯有财务上的纠纷。

关伯凄厉的死状,不知怎么突然萦绕在邵怀州脑中久散不去,山墙,悬吊……

和石享的死法有着高度的吻合。

石享是因为罪……等等。

罪?

邵怀州想到了,白日里邵阡提到的许人均。

对无法惩戒之人钉上棺材。

不,不!关伯绝对不会是罪人。

关伯是许人均错杀的!

邵怀州捡起地上的字条,发疯般地将其撕碎。

他绝不放过许人均。

石享毕竟还是建康有名有姓的官,仵作也学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一拥而上了,邵府这边的事便管不了了。

各个人都心知肚明,像南晋这样的乱世,建康只是一个短暂的桃花源。杀戮从这些人开始,横尸遍野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死人在乱世里,再正常不过了。

关伯的棺椁是临时买来的,邵怀州给他挑的红木,上面有着相当繁缛的浮雕。

邵怀州只会医活人,查死人的事不在他的技能范畴内。他没办法像仵作般替关伯查明死因。

而且虽是冬天,温度低,下葬的事情还是不能一拖再拖。

关伯在邵府内惨死,邵府内走动的侍女仆从们都是兜不住事的,一传十十传百地议论起来了。

“关管家,肯定是做了亏心事,被许人均定罪了。”

“就是就是,老爷小姐不当事,我看他从老爷小姐手里捞了不少好处。”

“这不明摆着吗,关崔肯定是罪人!”

“住口!”邵怀州极少见地对底下人动怒,仆侍们吃了这一句重话,噤了声退下了。

邵怀州只觉得头疼,一切的事情太快太混乱了。无端的猜测加上捕风捉影地揣度,足以让一个清白的好人连同他的名声腐烂在泥土里。

他现在只想回书斋,做他能做的事——

查清纸条的来源和含义。

一哄而散的仆侍留下个岣嵝的身影,是个老者。

还嫌不够添堵吗。

邵怀州想让他退下,一个人静静。

老者却杵着虬曲的木棍,一步一顿地敲击着地面,他向邵怀州走近:

“他们说错了,关崔不是罪人。”

邵怀州审视着眼前这个老者,邵府内不聘用童工和老人,老者是从哪冒出来的。

但他的话很是中肯地戳中了邵怀州纷乱的心——关崔不是罪人。

邵怀州紧盯着老者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透亮,眼神里完全没有老者的含蓄和浑浊。

老者用木棍敲了敲地面,将邵怀州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将要说出的话上,老者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同时牵动着如同沟壑的皮肤:

“因为——”

“你才是被许人均判决的罪人。”

“邵怀州,记住,我是来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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