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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同样买水的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事不关己的情况下都不想因为旁人得罪卖水的络腮胡,麻木着、双眼无神地排队缓缓挪动。

关外风沙大,老翁年事已高,眼睛也看不大清了,再怎么努力,那些银票也没能全部地捡起来,其中一张,便随着风吹到了牵马路过的花清脚边。

十五岁的花清,正是血气方刚黑白分明的时候,捡起银票大怒道:“他既然付了钱,就该把水卖给他,你作何要推一个老人家!”

那络腮胡随意瞟了一眼花清那瘦弱的身板,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后又恶狠狠冲花清道:“钱?你好好看看,拿着自己画的一堆破纸就想骗水,天底下没那么好的事儿!”

花家经商,花清自小便同银票金银打交道,低头细看下边发现了银票的不对之处,这银票的右上角,宝钞旁浅印了一只展翅的大鹏,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花清错愕抬头,就听那络腮胡嘲笑道:“年轻人行侠仗义,也该分清是非对错,私印假银票,我把他扭送官府已是我心善,别做梦指望我送水了!”

那老翁还趴在地上摸索着银票,嘴唇早已干裂起皮,不住喃喃反驳:“这不是破纸,这是银票,这是银票……”

花清到底是不忍心,便自掏腰包,给他买了一个水袋,扶着老翁离开了。

见到水袋,老翁一把把银票塞给花清,嘴上急忙说着“都给你都给你”手边不停抢过水袋猛灌一大口,解渴后又小心翼翼地捧着水袋,仿佛什么绝世珍宝一样,用几乎不能视物的眼睛时不时往水袋眼儿里看,晃晃水袋听着水拍打袋子的声响,满足地嘿嘿傻笑。

花清试探着问老翁:“老伯,那些银票,是怎么回事啊?”

本以为老翁疯癫,花清便也没指望着能得到什么信息,没想到从老翁虽然疯癫,一听见银票的事儿,本已平静的老翁又开始激动,反驳道:“不是破纸,是银票!是银票!”

老翁情绪激动,一手抓着水袋,一手勾着花清的衣角便要下跪,嘴里喊道:“王子,这是您赏赐我的银票啊……”

花清见他如此激动,只得不停安抚,无奈道:“是,这是我赏赐你的银票。”

不一会儿,老翁已是泪流满面:“他们都不信我……”

从老翁断断续续的话里,花清拼凑出一个没落五十年的神秘王朝。

五十多年前,老翁还不是老翁,也没有疯癫。

没有疯癫正值壮年的小伙子凭借一身武艺当了金鹏王朝的侍卫,后来做到了侍卫首领,被王上派给王子,成为王子的贴身侍卫,一时间风光无限。

金鹏王朝不大,关外横纵蔓延不到三十里,最繁华的时候人口也才万余人,且地处沙漠,水资源土地资源贫乏,无法耕种,幸运的是在没过多久当地百姓便在地下发现了金矿,王上迅速组织人们开采,同周边国家通商交流,倒是越发繁荣。

但沙漠中的覆灭多么容易,它不需要战争,不需要火山喷发山崩地裂,它只需要,一阵风。

黄沙将整个国家淹没,就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狂风,金鹏王朝的许多人,就在睡梦中离开了。王室不再是王室,平民也都成了黄沙下无声的枯骨,侥幸活着的人也都生出胆怯,背井离乡踏上泥土做的结实土地,只有极少数念旧的人,守着边界线,挣扎活着。

或许人生就是起起落落,当初做王子侍卫时有多风光,如今的老翁就有多落魄。硬通货的黄金早已挥霍空,覆灭五十余载的王朝银票也不能兑现,金鹏王室考虑黄金笨重而模仿中原制成的银票,眼下只是一沓废纸,拿来写字都嫌花哨。

如今关外黄沙仍在,却不见当时人。

花清曾以为自己同金鹏王朝的关系,不过是十多年前偷偷溜出关外偶然了解的轶闻,那位老翁想来也早已作古,不成想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花清竟然又见到了记忆中印着大鹏的银票。

金鹏王朝、户部、江南花家。

花清为官数载,在朝堂上自然也有交好的官员,因此上朝前同僚便提前告知花清花家缴税缴的是假银票之事,提醒他提前想想对策。

那时候花清推测应是户部尚书出手栽赃,毕竟自己早先弹劾他的事情不是秘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户部侍郎,当今圣上也才即位不足十年,未到立储站队之时,几乎没有政敌,自然首先怀疑自己的顶头上司户部侍郎。

想想东厂来的马公公,花清推测此事或许还有李贵妃的插手。当今圣上对花家不满已不是一天两天,花清在这朝堂之上经常如履薄冰,后宫没有使唤东厂的能力,虽然大逆不道,但花清却是怀疑此事也有当今圣上的授意,只是偷税漏税按律并不至于满门抄斩,假银票未酿大祸也顶多查没家产后流放,花清上朝前将此事同诸葛侯爷知会过,相信他也能帮忙从中周旋。而到了朝堂上,花清才发现此事并不简单。

若说最初花清不明白为何一个假银票的案子还能牵扯上金鹏王朝,毕竟它早已覆灭五十余载,搜集旧朝银票也不是件易事——花家纳税几乎是全国之首,找到足够的银票何谈容易,那么所有的困惑,在朝堂上听到当今圣上的话后,都有了答案。

“花家勾结旧朝余孽,不仅藐视律法皇室制造假银票扰乱国家经济,还公然使用旧朝银票,试图谋反,这盒银票便是证据,来人,判花家满门抄斩,仆人流放,将花清拉下去!”

圣上的话还炸响在耳边,若不是诸葛侯爷排除众议,以六扇门担保申请彻查此事,估计花家满门早已成了地下幽魂。

花清又是心惊又是嘲笑。

心惊的是自己早该明白当今圣上对花家的不满,却大意轻敌,以为律法尚有回旋余地,嘲笑的是自己的一腔热血,在入仕的几年渐渐冷却。年少时许下为国为民的宏愿,却不成想奸佞当道,他费心守护的竟然是一个昏君。

花清头一次觉得无力,所有的抱负都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入狱不过半月,花清却觉得恍如隔世,牢房中的一切无一不在嘲笑着他曾经的天真。

“所以……五哥的意思是,我们花家的无妄之灾,其实来自于圣上?”花满楼艰难地吐出疑问。

花清闭上眼,头无力地倚在墙上,不得不承认这个让他颓然的事实:“君要臣死……”

几人都不是认命的人,花清又睁开眼,定定着看着面前逐渐成长的小弟,又望向牢房那唯一可以看到外面星空的小窗:“就看四大名捕能不能抓到所谓的‘旧朝余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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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楼。

“一共是七钱十八文,谢谢张老板。”柜台前,李安歌笑眯眯同来结账的食客道。

张老板大腹便便,腰带将他的肚子分成上下两半,因为肚子太大,他根本看不到腰带的位置,只能低头摸索着从勒紧的腰带里艰难摸出几枚碎银子,数了数拍在柜台桌上,爽快道:“不用找了,剩下的打赏给阿风吧!”

李安歌熟练将钱记入账上,头也不抬对张老板道:“那我就先替阿风谢过张老板了。”

张老板付过钱,却不肯走,依旧站在原地,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来结账打扰,又换上另一副谄媚的表情,冲李安歌道:“安歌姑娘,我来这儿也这么多次,你也了解我的为人,热情好客自是不必说,出手也还算阔绰大方。要我说,在明月楼做账房有什么意思,不还是给沈掌柜赚钱,你要是跟了我,我那七进七出的大院子,还不全是你说了算……”

一边说着,沈老板伸出手去,试图去牵李安歌压着账本的手。

肚子将他同柜台隔开了不少距离,李安歌看着张老板怎样努力也够不到自己的手,眼睛里恶心厌恶的神色一闪而逝。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后移,李安歌仍旧笑道:“多谢张老板抬爱,只是做个账房我已经知足,张老板有时间不如多来明月楼吃几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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