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9（1 / 2）
风暴过后，是良久的寂静。
在接下来的人生里，片音更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彻底消除对璟兆然的爱，甚至于他曾有过很糟糕的举动，也无法改变那份他们从小到大一直维系着的共有时光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和真实性，即便她可以恨他，但或多或少，也会在心里同时保留着一份对他的爱。
在她的生命中，他始终是特别的。
这大概就是生活，在真正的生活里，感受往往会沾染上生活所特有的复杂性，它不像一台零件损坏的机器，你能够轻易将其修补，或者立即换掉。
人很难向感受发号施令。
而爱是纯粹的持存。那么，恨呢？
大概她十岁那年开始，璟兆然身边出现了许多女人，各种不同的女人。
他几乎不把她们带到她面前，也从不带进家里。
只在一些偶然的场合中，她才能与她们匆匆打上照面。
有时是同一个人出现，过一段时间，她就消失了；有时是在几个月内，好几个面孔变换着轮番出现，然后再是消失，这样过不了太久，又会有新的面孔透露出来。
那些女人都很漂亮，片音喜欢看她们，在她眼里，她们是盛开的花朵。
璟兆然向来注重对时间的把控，他以一种数学推演的精确度，依循着自己的喜好，将日程有条不絮地分配好；这种日复一日的严格演算，使他们相处的所有细节都未曾受那些年轻女人的出现而有任何改变，作为早已被她视为是家人的哥哥，他对她罕有的耐心和好脾气也一如既往。
片音一点也不排斥这种新局面。她想，璟兆然喜欢那些女人，而他能和他喜欢的人们待在一起，她也就替他高兴。
在这种境况中，大家都很高兴，只有璟叔叔除外。他脸色中抖漏出块块锈斑，语重心长地说这种过于放荡的生活会扰乱人的心智，说男人应该洁身自好，这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他开始接连发出好几段长篇大论，内容片音大部分自然都忘了，她依稀记得自己在一旁听着这些教诲时，耳朵在不停地打着哈欠。
而璟兆然只不动声色地听着，一言不发，唇边不时勾起一抹浅笑，眼里闪出漫不经心的光亮，整个人显得放松而笃定。
“璟叔叔生气时的样子…可真新鲜呀，嘴巴一抖一抖的。”片音垫起脚尖凑在他耳边悄声咕哝。
“像草莓肿了。”
璟兆然听了，当即被逗得止不住开心大笑起来，一把将她抱在空中不停转圈，片音也跟着咯咯咯笑，四道眉眼弯弯的，将两人的笑声连在一起。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
那年秋天，璟兆然身上的花朵仿佛一夜间全都蒸发了，它们舌尖上挑着各自配给的单程车票，往后也不曾折返。
耽于工作使他得以在六年后跻身地产上层，成了业内人眼中的行业新贵。
璟千江年轻时靠着广告业发家，一心期望他将来能子承父业。没成想他执意要另辟蹊径，走上了一条完全未知的道路。
在商场打磨了几年，儿子有了些成绩，父亲自是感到骄傲，但足足等到璟兆然亲口承诺，往后父亲需要的时候，自己愿意经营家中的广告事业，璟千江心里悬着的拉弦才渐渐放下。
“对两家公司一视同仁，我说到做到。”
璟兆然的承诺让父子两的关系再度如同同一棵树底下的根系那般牢固，那般亲近。
但在那个阶段，对片音来说，他却变成了渐趋渺远的存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疑惑地想，从她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对，从她十二岁开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璟兆然变得不再日常，不再触手可及，不再像以前一样同她亲近。
有时候，她忍不住问。
“璟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
或者，“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璟哥哥？”
“爸爸？”
“你璟哥哥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总不能成天只围着你转呀。”爸爸总这样回答。
忙，这个词总是散发出圆融而精确的弧线，随时能吞纳下任何因由。
它好像是万能的，但片音感到，在这种万能的镜面里，还支撑着某副隐匿的骨架，某副她始终无法辨认出的骨架。
这骨架在随之而来的会面中一小节一小节凸显。
他用全新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疏离、冷淡、漠然，铅块般闪着寒光。
好像她是一滩难以预料，模糊不清的不洁秽物，如果不想被搅浑，就必须保持距离。
原本要上前的步伐也跟着停滞了，她呆望着那道背影，留下来与困惑和不安为伴。
直到那个假期，她被他围困在那密闭的空间里，被他抵在车窗旁茫然颤抖。
那时她十三岁，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恐惧。
五年的光阴沿着风平浪静的航线向前滑行，似鱼雷在海中留下的尾流。在这五年中，尽管无法完全回归到从前，璟兆然不再越界的言行也让他们之间的纽带重又聚形。
直到她成人礼那天。
那片裸露的后颈在她视线中消逝，随着脚步声一点一点褪去，直至完跳脱出目光的牵绊。
随着这种断裂，漫长的回忆打着倦怠的旗帜，在她脑海中渐渐闭合。
聚餐后的惯例意味着现在是爸爸和璟叔叔的私人时间。
片音回到房间，走向浴室。
半路响起的叩门声将她拉往玄关。
门外的人，是璟兆然。
他站着，石像般沉寂。
她紧摁在门把手上的指尖，被那块冰冷的金属咬出血色退散的白。
对立片刻，奶油色客厅终究收割下两道阴影。
谈话一度仅绕着某种柔和的腔调平稳盘旋，轻悠悠的，像鸽子在躲雨的屋檐下呢喃。
也许是她神情中的警惕，也许是座位间不断延伸的距离，也许是言辞一开始就受命游移于那个真正靶心的边缘，也许还能找到其它各种不同的也许。
那原已发出道别的身形重陷在沙发里。
“我想知道，为什么…”
璟兆然身上的温柔陡然间挥发了，声音低沉到让人能感觉出他喉结的颤动。
“你总要爱人，为什么…”他看向她。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