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丧3(1 / 1)

璩峰凝视着明华,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现实,直视着遥远的虚无。脑海中,母亲的影子不断浮现,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低语,可当他想伸手去触碰时,影子却瞬间消散如烟。这么多年以来,尽管他极力想从痛苦中摆脱出来,但心头的压抑和无助始终挥之不去。

有时候,死亡是没有原因的,即使有原因,你也未必能得知真相。母亲的离去就是这样,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了他的一切。那天,母亲下葬入土的这件事除了璩峰之外,村里的其他人都是亲眼所见。因为那时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发烫,测量体温却很正常,他的意识仿佛在被什么东西强制删除。

事情发生在五天前。母亲的精神病再度发作,她像往常一样,躲进柴房,将自己与外界隔绝。那一次,她没有再发出任何痛苦的呓语,也没有疯狂地摔打任何东西,而是静静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偷服了一整瓶安眠药,带着安静却深沉的痛苦,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璩峰记得,当他从学校回到家时,柴房内散发出一股异样的宁静,他原本没有在意,只是当他打开柴房的门时,看到母亲的身体蜷缩在柴火堆旁,口中流出白色的涎液,身体已经冰冷。他愣住了,仿佛一瞬间,时间停滞,空气凝固。眼前发生的事情让年少的他不知所措。

可当他反应过来时,恐惧已经如洪水般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不敢靠近母亲的身体,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随时会从胸膛里跳出来。他转身跑出柴房,拼命地寻找父亲。他坚信父亲能解决一切,大人们总有办法让事情恢复正常。可当他带着父亲赶回来时,看到的却是父亲抱着母亲的尸体,失声痛哭的情景。父亲的哀嚎撕裂了宁静的空气:“玲玲,你咋这么狠心扔下我和娃,玲玲,玲玲……”

璩峰怔愣了,眼睛时不时让眼泪蒙住。天要塌下来了,这一切太过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眼前父亲的举动说明了一切,命运从此改变。

母亲已经殁了,连夜晚上就有人给母亲的娘家报了丧,家门外挂上了纸幡、挽联,里出外进的地方都挂满白布,在北房设了灵堂。璩峰被亲戚安排披麻戴孝:头顶勒上“孝帽”,外面穿上白色长“孝衫”,手里拄着缠着白纸的柳棍,腰间系着麻绳,鞋上缝了一层白布。灵前燃纸的瓦盆即“孝盆”已摆好,璩峰在大妈的指引下,先上完三炷香,再点燃了一根蜡烛,随后将蜡烛放在母亲的脚下——视作长明灯——大妈叮嘱璩峰,当蜡烛快要烧完的时候要及时续上,长明灯需要一直燃烧着,不能熄灭,直到出丧。璩峰机械地执行着这些仪式,心中空无一物,只有那压抑的悲伤如影随形。

“姐啊,玲啊,你怎么倒头就走了,啊……啊……”村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璩峰的姨妈。璩峰听到这穿破寒冬黑夜的哭声,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在极度的悲痛中,姨妈来到灵前验了尸体,感到心头如刀割般疼痛,几番痛苦后昏了过去。

那一夜,灵堂里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纸灰燃烧的味道。烧完了“倒头纸”,璩峰在姨妈的怀里哭累了,最终沉沉睡去。父亲曾几次来到灵堂,但他早已被悲痛和酒精侵蚀,几次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伯父们无奈,只能将他搀扶离开。璩峰看着父亲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痛,他知道父亲没法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早已失去了理智。还是那夜,干冷的西北风、萧条的枯木,本该安静祥和的夜被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扰乱,时间再也回不到从前。

入殓的那天,在凄哀婉转、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姨妈给母亲梳头、洗脸、净身,穿上“老衣”,脸上盖一张苫脸纸。“安顿”好后,璩峰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姨妈一直在旁边安慰着:“峰啊,不能再哭了,人逝如灯灭,别把眼泪掉进棺材,对你母亲不好。”

出殡的那天,村里按照习俗准备了一只公鸡作为“领魂鸡”,鸡笼前洒下米粒,公鸡一步步跟随米粒从灵堂走向墓地。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是为了引领母亲的魂魄上黄泉路,邻居们纷纷避开,生怕触碰“领魂鸡”,让自己的魂魄被带走。

“起灵!”一声长啸划破了寂静的天空,唢呐声再次响起,充满悲怆。璩峰跪在灵前,磕头捣地,哭声嘶哑:“妈啊,妈……”父亲的哭声也在身旁回荡:“玲啊,玲……你就这么走了……”所有人的哭声汇聚在一起,震荡着天地,似乎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无边的哀痛之中。

“领魂鸡”一声打鸣后,循着米粒的痕迹出了门。就在这时,屋外扬起一片尘土,在门口停下来一辆救护车,从车上下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要带走姨妈,姨妈伤心欲绝紧紧地抱着璩峰给他擦眼泪。他看着眼前的场景也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连夜的守灵让他耗尽了体力,他脸蛋通红,浑身就像是一个大火球在燃烧。他已经无法再分辨现实与梦境,最终在极度的疲倦和痛苦中昏厥过去,隐隐约约中听到嘈杂的声音:“不要动尸首,不要带走她。”

等璩峰再度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挂着吊针,头痛欲裂。身旁的二姑妈守在床边,神情焦虑不安。自从“出丧”完后,他就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了,直到“头七”那天,璩峰才有力气前往墓地,一方新起的土堆静静地矗立,母亲永远埋葬在了里面,再也不会出来。那一刻,璩峰感到一阵无力与空虚,仿佛世界再无依靠。

在极度的悲伤和痛苦之后,他才想起了父亲,这些天就见到过几次,每次都是醉酒后痛哭发癫的样子。自从住进了医院就再也没见到过,但他坚信,父亲一定还在。

天黑了,父亲终于回来了。他酒醒了,眼神里透着疲惫和悲伤。璩峰与父亲一起为母亲烧完了“头七”的纸钱。父亲轻轻抱起跪在地上已经疲惫不堪的璩峰,将他放在炕上,细心地为他盖好被子。

“以后还有爸爸,爸爸会把你养大成人。”父亲的声音低沉却坚定,璩峰听到这话,心中微微一颤,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在那一刻,璩峰知道,他必须学会接受这个充满悲伤的新世界。母亲不再回来,但父亲还在,生活终究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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