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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在这里稳定下来,不是吗?尤其是让你在这里稳定下来……”

“我什么时候允许过你去做这些事?你凭什么认为我想要在这里稳定下来?”

白唯堪称咄咄逼人地质问着。这是他在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对任何人也不曾做过的事情。卢森愣了愣,但他很快道:“亲爱的,你不喜欢雪山镇吗?当然,我们可以搬去其他地方居住,随时,只要你想要……”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确实,我也想到,以你的才华,在这里做一个美术老师,不能发挥你的天资,是十分屈才的一件事,也是压抑了你的天性。”卢森道,“亲爱的,你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或许,我们应该一起思考,想出一个更适合你的职位、更适合你居住的地方。”

白唯张开嘴,他比刚才任何一刻都要恼火,他说:“确实,我没有那么喜欢……”

电话铃声就在此时响起了。

响亮,刺耳,有人打通了这半年未曾响过的电话。白唯和卢森同时看向靠近楼梯间的电话,卢森说:“我去接一下。”

而白唯敏感纤细的神经,立刻将它与卢森方才独自说话的声音连在了一起。

刚才卢森在打电话!

“打开公放,让我听听你在做什么。”他冷冷道。

卢森握着电话,有些迟疑。可他依旧遵照了白唯的要求,按下了公放键。

电话里传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

“卢森,你刚才为什么突然挂电话。我和你说的白唯的事情,你清楚了吗?让他做一个普通的老师,是对他的浪费,是让他的才华蒙尘!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应该帮他……”

屋子里除了电话,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卢森是怪物。他不懂人类的情感,不懂人类的人情世故。但他拥有着身为怪物的直觉。这种直觉让他在枪林弹雨中生存,战胜了一次又一次的袭击。他躲过炸弹、反击狙击手、越过安保……他能做一名出色的佣兵的部分理由,正是出于此。

可这一刻,他的直觉却忽然地告诉他,他感到十分惶恐。

不是对生命危险的惶恐,不是对即将到来的袭击的惶恐,也不是对自己做错了事的惶恐。

而是……仿佛珍视之人将会受到伤害的、作为爱他之人会感受到的惶恐。

明明,这里什么武器都没有。

他一点点转头,看向客厅中央的白唯。白唯站在原地,直直的,像是一幅画。

可白唯的脸色惨白。他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此刻却露出了仿佛漆黑的质感。

他像是一只鬼一样地站在那里,眼眸直勾勾的,却没有看着话筒——即使话筒里传来的,是他的生理学父亲薛镜宇的声音。

他看着卢森。

白唯走到卢森身边,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掉。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楼上走去,背影比任何一刻都要挺得直直的。

那一刻,卢森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慌张。

他明明拥有可以洗掉白唯的记忆、改变白唯的回忆的能力。无论如何,改变认知对于他这样的异种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难事。一个人类的袭击也绝不是什么值得让一只异种恐惧的事。

可这时的白唯的背影给他一种……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

他攀上高楼,却有如在他面前沉入地下。

他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他今天下午在你回家之前给我打的电话。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没有被邀请参加我们的婚礼,也从来没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过。”

“……”

“我不能认同这样的人是我的岳父。所以他和我说了一堆话,我全都没有听进去。这就是他在我挂掉电话后又立刻打回来的原因。”

“……”

“如果我刚才和他相谈甚欢,他根本不会又把电话打给我,还对我大吼。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句都没有信……”

“不是。”

“不是什么?”

白唯看向他。卢森的心脏被揪紧了,他看见那双眼在努力保持平静。

“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白唯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对你说的,至少80%是事实。”

此刻白唯站在楼梯的顶端,卢森距离他只有三、四步的距离。卢森忽然意识到,这个高度差与他如今在楼梯上的位置,让他很适合被白唯推下去。白唯在那一刻似乎也确实决定这么做了——他把手放在了卢森的肩膀上。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他收回手,转身跑进了书房。

卢森觉得自己身体里拟态出来的器官碎裂了、至少有一个器官碎裂了。他真希望白唯刚才能一时激动,把他推下楼梯。这样他至少可以假装死在楼梯上一个小时,来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气氛。

他一直知道的,只要他死一次,白唯的心情就会变好一点。

拆门是卢森的特长。可他逡巡在书房之外,最终只敢偷偷地递进了一只眼睛。在购买这栋房子时,白唯说这栋房子太大了,对于普通人来说,至少要把旁边那半栋当成民宿租出去才没有那么可怕。

或许白唯已经忘记了,可他现在还记得这段话。

而且他今天第一次觉得这栋房子真的很大。房子里明明到处都是他和白唯的东西,墙上是照片,软木板上是明信片,展示柜里是模型。可这些东西大多是伪造的,只要没有白唯在,它们都一文不值。

而他,就像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一样,被抛弃在了白唯不在的空间里。

早知道他刚才应该假装自己摔下楼梯的。至少他也可以意外死在白唯面前,让白唯陷入短暂的疑惑,可能白唯就会高兴一点……卢森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

他的眼睛在书房里游走,终于看见了坐在书桌前的白唯。白唯一动不动,没有在写字也没有在看书,好像就只是在发呆一样,眼睛看着窗台,看着空气里不存在的地方。

这让卢森觉得更难过了。就像他和这栋房子都是白唯不需要的一样。

那座窗台让他想起来自己从这里摔下去的回忆。如果这时他在窗台边就好了,至少这样,当他从窗台上摔下来时,白唯铁定会看着他的。

而不是在与不存在的幻影打架。

卢森坐在门板外,慢慢回忆谢镜宇和他说的事情。

在机场和他分开后,白唯去了南都。或许是因为,南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除了他去过的城市之外,还和他有关联的城市了。从小到大,白唯的祖父禁止任何人在他的面前提起他的父亲,在他嘴里,那是个“带坏”他的“儿子”的东西。垃圾、狐狸精,那个体面的老人用任何恶毒的词汇形容他。

但总还是会有人,在白唯面前提起他父亲的身份。他父亲不是什么穷小子,相反,他同样是南都的一个家族的骄傲。当年在海军学院时,他也曾是和白雎不相上下的天之骄子、学院的学生会主席。

双方家族把两个孩子“捧”得如珠如宝,而后,他们就选择了私奔。

或许他们两人在当时的同学心中,也曾算是天作之合。骄傲阳光的谢镜宇,安静倔强又女扮男装的白雎。他们一起毁掉了自己的学业,辜负了家族的希望,想要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但最终,放不下自己的家族的支持的,却是谢镜宇。这种转变或许发生在任何一个让他意识到,他需要通过更多倍努力才能争取到与他人(在他看来身世不如自己之人)同等的奖励的瞬间。他的骄傲和他的恣意都是依托于他的家族才能成立,才能实现。

他能在海军学院做学生会主席,依托的不止是他个人的优秀,还有他整个家族的托举。

真正没有办法脱离他家族的光耀的人是他自己。他和白雎不一样,他始终享受着他的家族的荣光。

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劝说白雎,劝她和自己一起回到南都。他会和他的家族下跪、认错,白雎则什么都不用做。在那之后他依旧会是家族的继承人,而白雎会是他的妻子、他的夫人,和他一起执掌这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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