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2 / 2)

  皎月穿着她往日常穿的一件藕色冬衣,同宫里统一的紫褐色冬装不同,总在成群的小宫女里显得出挑。她性子好,招人喜欢,又常抵不住被那风筝、毽子的引去,和宫里一般大的女孩儿们嬉闹起来的时候,一双水润润的杏眼一眨一眨,像洗墨池子里游出了一尾金鱼。

  她自幼跟在慕洵身边,说是婢女,实则便是由慕洵伴着长大,以至于站在年龄相仿的一众小宫女中间,总显得高出一截儿个头。小姑娘细腻敏感,跑去向宫中嬷嬷吐露心忧,疑心自己是不是长得太快,为什么同旁人不相同。嬷嬷拉她坐在榻上,望向窗外轻叹一声,说,姑娘命好,不必像咱们这些自幼入宫的,整日低眉顺眼的恭敬惯了,身子就再难打直。

  皎月想了想,没再说话,回屋换过那紫褐色的袄子,又跑去同姑娘们笑闹。

  后来慕洵身子愈沉,需她搭手帮忙的事情多了,就收了玩儿心。她既深知慕洵不常主动开口唤她,便只好时常随侍左右,研墨沏茶,嘱咐他用膳休息。

  赴蒋府那日清晨她又穿了这件浅色衣裳,本是要去宫外寺庙祈福,为大人,也为皇帝与皇子们求得平安美满,一生顺遂。可谁料这衣裳一穿便脱不下身来,昨夜一宵未寝,衣袖上洇着大片水渍,裙摆沾了灰尘,更有底衣不舒适地贴在身上,加之大半日未进食水,让这小姑娘从内到外地透露出憔悴可怜的模样。

  她焦急的疾行在宫墙之中,怀中紧紧抱着一团棉布,一言不发地向坤天门外奔去。

  方德贵的嗓音是率先到的:

  “皎月姑娘!万不可在此时进去!皎月姑娘!”

  彼时皇帝将自己的外袍盖在慕洵身上,连着被褥将他裹紧。他将慕洵冰冷的手捂在心口,耳畔是自己轰鸣的心跳。他在口中喃喃不绝:

  “凡矜怕冷,别冻着了。朕知道你累得很,怀身子累,做丞相累,陪朕也累,你不愿把自己的将来许给朕,亦是不敢许给朕……朕都不怪你,朕怕你辛苦,你也将计就计的同朕做戏,朕亦不怨你,朕怎么会怨你呢?朕不明白你因何要道歉,我不明白,凡矜,老师……陆子峣哪里受你亏欠,他只恨这满腔的火,烧不尽那些冥顽不灵的人心!他厌恨那没完没了的参本,厌恨那些言官一面受你维护,一面还要参你逾矩怠政,说你只手遮天目无法度,仅仅只是因为你近日不便登朝……凡矜,他们说你在宫中养尊处优享尽荣华,说你在其位而未尽其事,你倒是同朕说说,你都荣华享乐于何处?他们在府中消遣,同美人作伴,于酒楼议论你的时候,你却在做什么?你的手好冷,快要冷到朕心里去了……你挑灯翻阅治灾古籍的时候,你挺着身子同他们议政的时候,你坐在膳桌前,望着几盘清简菜式也向朕面露难色的时候,他们却有谁来为你分辩吗?前几日你乏得昏在车辇里,昨日你发着痛的与朕思虑战策,今晨他们于外叫嚣的时候,你痛得脱力了,还伏在朕的肩上让朕冷静……朕能替你动怒,却如何能替你遭难流血?朕的胸膛能替你捂热双手,你却能回朕一份生气吗……”他几乎扑伏在慕洵胸前,然却只是将脸小心贴在他胸膛单薄褶皱的衣料上,他用尽全力地与他贴近,却又仿佛生怕扰了他的安睡。

  “这是……”陆戟双瞳倏然一凛,将手轻轻探入慕洵的襟内,无声片刻。他突然喊道:"柳枫!来人!他、他的心脉!朕摸到……凡矜尚未……尚未……"皇帝视线模糊,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水。

  柳枫伏倒在床沿,被皇帝一声惊起,他头痛欲裂,竟一时不知方才自己究竟是因高热身乏而昏睡过去,还是因伤痛过甚而短暂昏厥。

  他探了心脉,确觉掌下仍有微动,随即再探鼻息,阖目轻叹,而后由一旁摊开的布巾中取出长针来。

  见他如此动作,陆戟眸中微亮,急迫的张口,却发不出任何音调。

  寂静非常的暖阁中能听见炭火噼剥作响的声音,柳枫长针施下,开口盖过皇帝呼吸间的喉音:“陛下江山未定,他撇不开身的。”

  不及陆戟回应,暖阁门外突然想起一声带着啜泣幼声:“呜……爹爹……”

  陆戟一听那声音,眼泪顷落。

  他大步开门,见皎月抱着一团暖布,搂着清儿,俩人哭得一抽一抽的,皆不作声,只在看见他的一瞬之后,小陆清才抽抽噎噎地放声瘪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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