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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并不是在于某种当地人之于旅客来说的虚荣心,他只是妄想通过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来治愈自己,这是在周安吉尚且脆弱的时刻,能够找到的唯一解决办法。

尤其是在与苏和额乐的接触越来越多之后,他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愿意无穷无尽地包容人世间的各种苦难。

原以为是神明才有能力办得到的事,但周安吉在遇到了苏和额乐之后,便不再愿意去那些挂满红色绸布,参天的古佛下祈求平安顺遂了。

属于他的顺遂早就于他下定决心踏进草原深处的那一刻,变成了具象。

“家离这儿不远的乌日嘎大叔家里有个小儿子,身型跟你差不多,要不去找他借一套?”苏和额乐当真在很诚实地帮他出主意。

周安吉短暂地“啊”了一声:“穿别人的吗?这样好吗?”

苏和额乐道:“如果要给你量身定制一套新的蒙古袍,现在肯定来不及了。不然就只能去镇上,那些专门租服装给游客拍照的店里租一套。”

租一套的话,那大概率是被无数人穿过且从未清洗的蒙古袍。

周安吉这个洁癖立马就在心里否认了这个选择。

他抿了抿嘴,声音一软,轻轻地建议到:“我能不能穿你的呀?阿乐。”

是在撒娇吗?不确定。

不过这确实让苏和额乐立马从相机屏幕里抬起了头,他抿着一点笑意,移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阿吉,然后道:“我现在的蒙古袍你穿上可能有些大。”

听起来像是某种残忍拒绝。

好吧,毕竟蒙古袍这种服装要合身穿起来才好看。

周安吉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他执意穿上阿乐的蒙古袍后,下摆都拖到了地上,手掌也藏在衣袖里露不出来,周围人肯定会笑话他的。

他只能轻轻地“哦”了一声,默默地在心里打消期待,然后转回脑袋,思考自己是直接穿自己的衣服,还是去借乌日嘎大叔家小儿子的蒙古袍。

“不过我额吉那里应该还有我上学时穿的衣服。”苏和额乐后面的话却让情况出现转机,“你想穿的话,我明天去拿。

阿乐上学时穿的衣服……

周安吉允许自己的思绪短暂飘然了一会儿,在脑袋里描绘出了一个少年时期的苏和额乐。

在他的想象里,小阿乐应该比现在矮一点,瘦一点,但皮肤还是和现在一样,呈现一种得益于青天白日的健康又漂亮的小麦色。

十多岁的苏和额乐,眼神中是不是还不具有现在这样的悲悯和沉稳,一水儿展现给众人的,全是满满当当桀骜不驯的自由与放纵。

是那个在草原上肆意狂奔的少年牧羊人,是总热衷于“把别人心情搞坏”的苏和额乐。

周安吉想,如果他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能认识一个像苏和额乐这样的大哥哥,是不是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不会被他过得这么乱七八糟和痛苦不堪?

这时,苏和额乐顺着余光看到了一个双手撑着下巴神游的周安吉,不知道自己刚刚的哪番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想象,只好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开口笑道:“想什么呢?”

好像阿乐早就已经了然他这个动不动就发呆的习惯,像是息了屏的电子设备,必须要采取强制措施才能唤醒。

“啊?”周安吉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口头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那我的蒙古袍,你要吗?”苏和额乐对他昂了昂头,一本正经地问。

“要!当然要!”周安吉立马说,“我还没穿过蒙古袍呢!”

“那好。”苏和额乐拍了拍腿,撑着膝盖站起来,准备收着小木凳回蒙古包里了,“那我明天就回去一趟。”

周安吉见势也跟着快速地拾起凳子往回走,苏和额乐用单手撑着门帘等他。

周安吉在门帘放下前的那一瞬间矮下身体钻了进去,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和额乐背后:“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苏和额乐把木凳归置到位,又转过来接过了周安吉手里的凳子,说:“你想去就去。”

“不过明天我额吉大概率不在家,她做酸奶豆腐的手艺很好,明天要去帮忙筹备那达慕大会。”

周安吉闻言失望了一小阵,就在刚刚走进蒙古包那几步路的时间里,他甚至都已经琢磨好了,自己明天要穿哪套衣服去见苏和额乐的额吉。

但此时他只能短暂地“哦”了一声,在心里打消了见长辈的念头。

不知道这份幼小得似乎根本不会有机会生根发芽的失落是不是被周安吉表现得有点太明显了,苏和额乐在解决了他的蒙古袍问题之后,好像并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来自面前这位外地游客殷切又企盼的表情,随之而来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哦”。

他顺势理了理这话中的逻辑,紧接着发现了一个微小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的漏洞:“我额吉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做很多奶豆腐,一部分拿去那达慕大会,一部分存放在家里。”

“如果你喜欢的话,等大会结束了,我带你去我额吉的家里尝尝。”

听到这句邀请后,周安吉有些受宠若惊,紧随其后的便是他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热烈又高昂的嗓音:“好啊!”

苏和额乐见他的反应强烈,忽然在他背后轻轻笑出了声。

一点奶豆腐就可以把他收买了,如果真的把周安吉放到其他地方去,那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太好拐卖了。

然而对于周安吉来说,他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奶豆腐就被收买。

他想见见苏和额乐的额吉,那个在他口中听起来温柔又慈爱的母亲,妄想对方能施舍给自己一点点来自家人最顶级的爱。

尽管这个想法听起来没皮没脸且概率不大,但周安吉抬头,凝神望了望前方苏和额乐的背影,不禁想:苏和额乐这么善良,那他的母亲也一定是。

第二天,周安吉跟着苏和额乐骑马去了他母亲的家里。

这里的平房连成片,低矮的铁栅栏围着一簇一簇白花花的羊群,敖都的速度还没降下来,周安吉的嗅觉就率先被一阵一阵的羊腥味铺满。

这片居民区比起他和阿乐居住的野草原,更具有蒙古族特色的实感。

过往的一路上,周安吉都可以瞧见提着水桶在自己家门外洗马的蒙古族少年、挤牛奶的阿嬷头上缠着彩色绸带。

还有些挥着耙子晾晒干草的大叔,好像他们的一生也像地里长出来的野草,坚韧又顽强,就算一辈子都被暴露在内蒙古草原的天光之下,也只是让岁月的痕迹攀爬上了他们的眼角,却不会磨灭他们的性情与意志。

被拴在门外的棕马相互之间打着响鼻,还有时不时几句他听不懂的蒙语钻进耳朵。

被草原人民过惯了的生活,在周安吉这里成了一抹明亮又富足的生活色彩,正在一点一点地,用极慢的速度把他的黑白人生填满。

周安吉爱这里的生活气息,但不代表他就不喜欢苏和额乐的家——

孤零零地一座屹立在广袤大地上。

有时候周安吉觉得,阿乐的蒙古包孤独得像是一颗迷了路的星子。

有时候又觉得,它一定是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因为在那种黑云攒动的夜晚,只有最亮的星子才能够拨开云雾,露出亮闪闪的一角光芒。

苏和额乐告诉周安吉,在这一片儿居住的人,大家多多少少都带点儿亲戚关系,邻里之间偶尔还能帮衬一下,所以他额吉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周安吉被阿乐扶着下马时,本想顺势问问,他的额吉去帮忙做奶豆腐了,那他的父亲呢?也去帮忙筹备了吗?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苏和额乐就利落地牵着敖都往房子背后的马厩走,顺道和周围的几个人用蒙语打了声招呼。

周安吉乖乖地站在门口等他,顺着苏和额乐走远的背影,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正在挤牛奶的阿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忽然抬起头向自己望过来,然后眯着笑眼和阿乐说话。

阿乐伸手朝他的方向指了指,也跟着回了句他听不懂的话,两人便相视笑了起来。

等苏和额乐走回来,周安吉就迫不及待地问:“刚刚那个奶奶跟你说了什么呀?”

苏和额乐开门领着他进了屋:“她问我从哪里拐了个汉人小孩回来,还让我对你好点儿。”

“哦。”周安吉愣愣地道,“你在你们这一片儿的风评这么不好吗?听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

屋内的景象和很多北方民居都大同小异,并没有超出周安吉的想象。

房间整洁,只不过这里比起阿乐的蒙古包稍稍显得老旧一些,一桌一碗都带有经年历月的年代感。

苏和额乐等他进屋,随后放下门帘,径直走向了床边的一个木色衣柜,打开后侧开身体,面向周安吉:“喜欢哪一套?自己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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