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借粮2(1 / 1)

松涛如聚,竹林婆娑,小石村山前的一方平地上,一处小小的市集正在运作。一根长竹竿将白色绸布高高挑起,布上书着两个苍劲有力的黑色楷书大字“小集”。白底黑字的旗帜迎风招展,烈烈作响,旗帜四周按售卖货物种类划分六个区域,分别是皮货、肉食、器具、布料、调味和休息区,各自以区前的图画小旗作为标识,如休息区的旗帜便是白色的布上一个小人正坐在马扎上假寐。

区间相隔十五步用生石灰划了醒目的白线,区内则仅是简单用木棍划出十几个一丈见方的格子,富贵些的铺子不但用木架子支起了好大一片摊位,还有布料的门脸挡着阳光,穿着体面的小厮卖力吆喝,穷措些的将自家带来的草席往地里一铺,自己往上一坐,再在货物上插一根稻草,生意便算是开张了。

汉人勤劳,商户卯时便早早来此布置摊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穿透山间的薄雾时,便有附近村落的农夫三两结伴,挑着鸡蛋、猪肉、菜蔬、粗布等农家土货来此换些针头线脑、盐糖茶醋等生活必需品,有几个家境殷实的农夫数着怀里刚得的铜钱和碎银,咬咬牙买了几尺鲜艳的绸布还有拨浪鼓、木马之类的小玩意,小心地将其装进随身的麻布包裹,这才笑容满面地与几个伙伴往家中赶去,生怕回的迟了便耽搁了一日的农活,而在汉人农户散去后,以往人声鼎沸的市集却陷入了一片尴尬的静默。

眼看日头快到天中,按往常的规矩,已是快到散集时分,自家却迟迟没能做成这单生意,韩老五恶狠狠地将手中的厚脊尖刀往满是油脂的砧板上重重一拍,左手叉腰骂道:“贼厮鸟,既是不来卖肉,在洒家摊前左瞧右看,莫不是想来做贼!”“店家...韩五...五哥!俺真是来卖肉的,但这收价...能再高些罢?俺日后一定报答你!”韩老五口中的“贼厮鸟”约莫二十岁年纪,面色黝黑,正是一名典型的僚人青年装扮:头缠一块蓝色劣布方巾,身穿收紧了袖口的黑色无领对襟上衣以及同样扎紧了裤腿的黑布长裤,脚上则是简陋的草鞋,腰间随时佩着一把连鞘的弯刀,此时正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试图讨价还价。

“呸,少跟俺套近乎,五哥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色能叫的?”韩老五瞪大了一双牛眼悍然开骂:“你这只套索活抓的肥鹿确实难得,但连肉带骨血,洒家给你十五贯钱的收价,便是桂州府的天香楼都要竖起拇指夸俺一声公道,你这夯货倒还嫌俺收的低,若不是看你兄长面上,俺这就一刀活劈了你!”僚人青年听后,只是咬牙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唾沫,不做应答,有心走开,脚下却又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只低头把捆了四蹄的斑鹿看了又看。显然,他也知道韩屠夫的收价已经很公道,甚至过于公道,但一想到族里每日靠一点稀粥过活,饿得走不出屋子的阿公阿姆,还是咬咬牙,决定厚着脸求韩屠多出些银子。

正当他准备开口时,身后忽地传出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承蒙韩五哥照顾,这只鹿十五贯钱俺们卖了,这几只打来的兔子望韩五哥收下,回家让嫂嫂收拾收拾,权当下酒。”先来的黝黑青年心里一惊,转头来看,果然见到自己的亲大哥,也正是这次赶集木乌部的领头人乌虎正满面笑容地将自己昨日千辛万苦才抓来的三只兔子用草绳捆了长长的耳朵,正往韩五的铺子里送,黝黑青年心中大急,当下便要伸手阻止,却被乌虎狠狠的一眼硬生生瞪了回去。千穿万穿,好话不穿,眼前的青年虽仍是一身普通僚人装束,但却体格雄壮,腰圆肩宽,更兼言语大方,声音洪亮,让同样膀大腰圆的韩五只一看便生出几分好感来。

既是对方有礼有节,不似先前的小子,只用“日后报答”这样的空口白话来敷衍,韩五便也消了几分气,只将满是油腻的两只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冷哼一声,言道:“总算来了个晓事的,俺虽是管着这一摊子事,可说到底不过是个管事,每日的收账须是商行里有专门的算盘在做,哪能只听这小子几句空口白话便平白多给银钱。”“韩五哥与俺们做生意有许多回了,俺们木乌部的人每次有了猎获总是先送到五哥这,五哥也从来没亏待过俺们,只是近来部里确实遭了事,俺这小弟才心焦了些,还望五哥原谅则个。”虽是僚人,乌虎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说话间更是弯腰给韩五唱了个大喏。眼见对方言语真诚,行动有礼,反倒是一向泼皮作态的韩五率先不好意思起来,先是赶紧也把手一搭,弯腰准备做个揖,却又发现自己满手的油脂正闪闪发光,一时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而时至日中,骄阳似火,这么几个动作的功夫,韩五脸上豆大的汗珠已是连线似地顺着下巴滴落,在地面上砸出几个浅浅的小坑,场面显得格外尴尬。

韩五胖大的脸庞憋得通红,索性不再装模作样,叹口气说道“小兄弟,咱们不是头回做生意,你当知道,这市集本是李家二郎顾念你们僚人平日里卖货总被城里商行欺负,这才央了他母亲开恩,让商行几个老人搭起来架子,若是买卖上真能予些方便,哥哥怎会舍不得,可今儿个你们要办的不是小事,听哥哥一句劝,别想着自己硬扛,你扛不住!”乌虎闻言,明白市集里收货的大商铺本是一体,自己带族人前来买粮的消息私底下已是在市集里传开了,心中暗叹口气,顺势直起身来,朝着韩五苦笑道:“哥哥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小弟怎能不懂,只是部族不幸,遇上头人家把银两看得比族人性命还重。”说到这里,六尺高的魁梧汉子已是眼圈发红,声音哽咽:“族里这些天已经饿死五位老人了,都是不肯吃饭,要把粮食留给家人的,剩下的也都只剩一口气,每日凭着几口稀粥勉强吊命,小弟实在没法子……”韩五见状,也只是叹口气,将三只绑着的兔子往身侧一扔,背过身去大声道,“健壮肉兔三只,收价两贯!。”

从肉铺的管账小厮手里小心接过沉甸甸的一大包铜钱,乌石,也即是先前的黝黑青年崇拜地看着将三只顶了天值一贯钱的野兔卖出两贯价格的自家大哥,忍不住出声道:“大哥,你这真是,这真是……跟阿公故事里说的狐狸一样狡猾!”乌虎扶着额头,看了一眼自己憨厚的傻弟弟,在肉铺小厮古怪的目光中将其远远拉到道路旁侧,左右确认无人经过后,方才开了口:“我只是跟着商队做事的日子久了,学了几分不值一提的待人接物本领,倒是你,明知韩五是个直爽的汉子,给的是良心的收价,为什么无故扰他,平白伤了旧日里攒下的和气!”说到这里,乌虎的脸上已然显出几分怒意。

乌石被自家大哥的严厉话语吓得脖子一缩,一张黑脸竟是白了几分,呐呐道:“管粮的汉人说了,这次开市仓里满共只存了四十石粮,还有二十石是刚收上来要送到城里的,而且我们的银钱太少,要买能让族人吃到四月的粮,根本不够,我跪在地上求他,说等出徭的人回来,我们就能打猎采草药给他还上,可他不肯,怎么都不肯......”说到这里,乌石忍不住嚎啕大哭,话语断断续续:“大哥,怎么办,我一想到月儿在床上看着我的样子,心就像针扎一样疼,她说阿爸我饿,阿爸我饿,我恨不得自己死了!”

饶是乌虎五年间跟随商队走南闯北,城府深厚不少,但面对自家亲弟,想起自己月前刚回村时自家侄女饿到皮包骨头的惨状,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但哭解决不了问题,只有行动才能挽救自己。乌虎深吸一口气,怒目圆睁,右手自下而上狠狠一巴掌摔在乌石脸上,厉声喝道:“哭什么哭,我既然回来了,月儿就能吃上饱饭,族里就不会再有阿公阿姆去祭山的惨事发生!”这一巴掌含怒而发,个中力道足足让乌石晃着圈连退三步才勉强站定,但这一掌也成功帮助乌石恢复了冷静,默默捂着被打红的脸颊,低头走回自家大哥身前。

“买粮是行不通的,部里那么多人,又多是老弱,无力樵采,光靠我们几个根本筹不出那么多山货来,要想撑到四月出徭的人回来,只能想办法借粮!”乌石坐在草地上,随手抓起一根草茎,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待酸涩的汁液让自己狂乱的思绪逐渐沉淀后,才慢慢开口说道。“可是附近几个部落的头人也都贪图汉人地主的钱财,在春耕时节强派族里的青壮出徭去替他们修官府的防洪堤坝,他们的粮食自己吃都不够,又怎会借给我们?”乌石疑惑地问。

“所以这次开市,我要向汉人借粮。”乌虎冷冷说道。“使不得啊!”乌石大急“城里那帮汉人,每次收货都拼命压价,跟他们借钱买粮,怕是连骨头都要被吞进去榨油!”“谁说我要跟他们借钱买粮了,我说了,是借粮!”乌石听完更是摸不着头脑:“可部里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就一些破旧皮毛还存着,汉人咋个会借钱给我们。”乌虎干脆直接躺下,任由林间的稀疏阳光洒在自己脸上:“他们当然不会借,因为知道借给俺们的钱怕是要上个十年才能还,但有人会借给我们粮食,而且我看这粮食,多半是借来也不用还。”

“借来不用还的粮食不就是拼了命去抢吗!”乌石急的跳脚:“我上个月听市集里的人说了,宋朝的皇帝打败金国人后,给了好多军将赏赐,让他们回乡过安生日子,咱们这儿也新来了一批,金人那么厉害都教宋国皇帝的兵打赢了,俺们要是敢抢粮,岂不是兔子去老虎嘴里抢食!”乌虎听着,双手一撑地,利落地从地上站起来,夸道:“没想到弟弟平日里话语不多,心里却是个开了窍的,哥哥心里宽慰不少。”说着,顺手从身边的枞树上折了一根粗大的树枝,用手慢慢折去扎人的枝叶,问道:“俺回家跟你立的三个约定可还记得?”乌石看着兄长手里逐渐成形的粗大木棍,刚刚变红下去的脸肉眼可见地变黑,随后转为变白,结结巴巴地说:“记,记得。”“说来听听”,乌虎把树枝上的树皮用手搓了搓,确定足够顺手后才满意地单手将其举起,在空中舞来晃去,引得一阵风声呼呼作响。乌石的目光随着摆动的木棍不断转动,眼神逐渐发直:“第一,听人说话要听完,第二,话说完了要告诉对方,第三....”“第三,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就如你以为,大哥做这根棍子是为了打你,其实不然。”乌虎在心中想了想那人的身形,把这根刚做成的木棍顺手丢开,对身旁暗暗松了一口气的亲弟说道:“我说了,是借粮,不是抢粮,是要拼命,但有人会为我们撑腰!”“谁会为我们一群穷措大撑腰?”乌石木木地问道。

“那就要看,在那特意开了市集向僚人示好的人眼中,俺们的命,是否比别人更值钱了。”乌虎揉了揉自己被枞树刺划破的手,想了想,给乌石下了新指令:“再去寻几根细些的棍子来,记住,不要带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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