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1 / 2)

「这就是你说的冒险吗?」她在「1492」浪声大作的露台,这么问他。她说:「景霞跃,你以为我害怕吗?我现在正值冒险的年纪。」

她不怕走长满木麒麟的悬崖小径,她研读古生物学,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巨大而凶暴的恐龙族类,她特别喜欢。

月下香沁出馥郁,霞光朝西边渡海去。那个男歌手终于唱累了,停止时,他们一前一后走进观海大厅,坐回自己原来的位子。

谁也没看谁,隔着大木桌,她轻轻吸嗅拿在胸前的花束香气,他喝着啤酒,贴握冰凉瓶身的指掌仍留细柔暖泽。

大家都不知道吧,不知道她怀里的花束,跟他们的不一样。她回去,会把它插在床头花瓶里……或许,弄点球根让她种在窗台小花圃,更好。你知道吧,那花的花语是「危险的快乐」——她现在坐在那位品味葡萄酒的优雅贵族身旁,闻着那花香,就是那种感觉!

嘿!唱的男歌手,别闹罢工,快唱吧,快让大家都知道——这名心很大的美丽女子的确适合冒险——他很期待和她一起游泳。

不过,这事还是像签密约一样,把它锁在保险箱吧……当然得用精密的锁——只有精密机械师才会解的精密的锁。那么,唱的男歌手,你可以带着伴奏乐团退离宣扬的舞台,这会儿没啥得众所周知了。

「差不多该走了。」长官葛维铎从来不准他们放松过度。

最后一口酒,不能喝,甜美底酿要留下。放开酒瓶,景霞跃站起身。对座的美眸扬起,看了过来,又似不经意地瞥向他处。景霞跃微勾一下唇,像在对同桌的每一个人说:「先告辞了,有任何需要机械维修员效劳的事,可以到BC母船找我——」

那抹略略迷惘而妩媚的眼神,含情似地低敛,两排弯睫朝怀里的花束忽静忽动——她继续,继续浸淫在危险的快乐的花香里。

「霞跃,」一个声音旋即呼应他。「我托你修好的表还没拿,晚点儿回船艇上,再过去找你。」松亚杰离开那张与阴蒙罗共坐的长木椅,嗓音转低沈,在他耳边说:「那花拌酪梨酱吃了会上瘾,你知道食髓知味,就贪心,所以我没留给你,很抱歉。」

景霞跃垂眸,不要不紧地拍拍松亚杰的肩膀。「亚杰,我其实知道比拌酪梨酱更美妙的吃法……先走了。」挥个手,他跟随长官走向门口。

「嘿——你们要去哪儿?精采的才来而已——」问题人物嫌七彩衬衫不够花灿,不知去哪儿弄了大红蔷薇簪在耳畔,背后还带了一群像要来跳森巴舞的艳装女郎,走上楼。「你们搞考古研究的人,成天面对死人物品,生活想必乏味,本大爷体恤你们,特地安排更能调剂苦闷的精采节目,一起欣赏——」

「这么做会出事!」一声怒吼爆断皇夏生的嗓音。「你是在冒不必要的险!愚蠢至极!」

皇夏生顿足于楼梯起阶,看着差一步就要踏出观海大厅的那对BlueCompass长官部属。「搞什么?已经找回青春活力了啊?」

「皇冬耐,你脑袋有问题!」严厉的叫骂持续传出。

葛维铎走不了,命令景霞跃跟着踅回雕花木柱大门内。

观海大厅里所有的视线全集向入口吧台。怎么回事——温老师与皇老师似乎起了争执,温老师手拿着酒杯,一个激动挥摆,撞着吧台边缘,杯子破了,皇老师伸出手,立即见血。

「爸!」两位老师的儿女一面惊呼,一面自大落地窗边椅座起身,快步或跑地趋往吧台。

一个男人英文、义大利文交杂地急声劝冷静。景霞跃一走近,发现EnzoPavese先生的象牙烟斗都烧出火来了。

「Calmdown——」浓浓的义大利腔。EnzoPavese先生血压正在升高。葛维铎要景霞跃带开这位爸爸辈老熟男。

「温老师、皇老师,千万冷静下来,这儿都是你们的学生……」葛维铎这一说。两位海洋考古名人的学生们果然已将吧台团团围住。

「老师,你受伤了,让我看看。」松亚杰应变能力极佳,第一时间向餐厅人员要来急救箱,处理温煴手掌的血口子。

「爸爸,你这是……」温映蓝说不出话,美眸蓄着紧张情绪对上一双琥珀色眼睛。

皇荷庭站在自己父亲皇冬耐身旁,目光如冰,冷睇温映蓝一眼,抽出西装前袋的方帕,裹住父亲被划伤的手背。

「冬耐叔叔,你的手……亚杰可以——」

「映蓝,你父亲喝醉了。」皇荷庭阻断温映蓝,语气硬邦邦,颇有责怪的意思。

「好了,荷庭,我不要紧。这事是我的错。」皇冬耐安抚儿子。

皇荷庭表情凛然,眉头紧凝。他看到了,父亲为免温煴受伤,欲取下他手中的破杯子,反遭划伤。他不认为父亲有什么错!「爸——」

「荷庭,没什么严重的。」皇冬耐打断儿子的嗓音,要他别再多说,转而唤道:「蒙罗——」

阴蒙罗从人墙中站出来。

「你留下来看看温老师有什么需要——」

「不用了!把你这些没纪律的学生全带走!」温煴怒意未平,同时引起皇冬耐学生的不满。

温老师对皇老师很有意见——原以为仅是研究机构内的谣传,今日,温老师选在众目睽睽下这么对待皇老师,就是要弄得大家都知道!好,既然谣传是事实,两派学生也就对立了。一个下午的把酒言欢,全随落日沈入深海底。

阴蒙罗搀扶起皇冬耐。「老师,我们还是先回港口——」

「准备起锚。」皇荷庭代父下令。

皇冬耐的学生们一一往外移,没对同样身为师长的温煴说声谢谢招待或礼貌道别。

「干什么、干什么?」局外人来凑热闹了。「不过是两个重拾血气方刚少年特质的中年人干架而已,有必要这么严肃吗?」皇夏生一副老大姿态,眯眼审看所有考古专家们。「小子,你没打过架吗?你呢?有打过架吧?」彷佛他才是老师,质问着学生,并且命令:「全部给我回座位坐好。」大掌啪啪拍两声,带出妖冶欢呼的女郎们。「乖乖欣赏本大爷准备的节目——」

「你够了没!」看着不正经的场面,再看着父亲手上隐透红泽的方帕,皇荷庭爆出怒气了。「你别太过分了!皇夏生!」要找架打似地连名带姓直呼长辈——

大逆不道!冒犯!该死!皇夏生这会儿不爽了,挥拍衣袖,走近晚辈,拉整他一丝不苟的西装襟领。「皇荷庭呀——你叔父我还没死,这儿几时轮到你说话?小孩子就是要安安静静,听长辈计划安排,该玩乐好好玩乐,这样才得人疼,要叛逆、爱顶撞,那么叔父我只好把你抓起来打一顿——」

「现在轮到真正的血气方刚演出吗?还是家族伦理剧?」越演越乱,景霞跃被长官葛维铎拉出来,调停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叔侄冲突。

葛维铎一旁劝开温氏一派,皇氏一派也主动往外走,大伙儿不欢而散。

「不准走!」有人犹不甘心。

「皇少爷,请别把场面弄得更不好收拾。」景霞跃说。

「夏生——」皇老师出声了。

不甘心的家伙放开扯人衣领的双手,看向自己受伤的家族堂兄。

皇冬耐表情温和,对皇夏生说:「听堂哥一次——回家吧——」

皇夏生沈凝了一阵,扯扯唇角。「你的伤不要紧吧?我帮你安排了很棒的节目,你要是住院,我可得请这些美丽小姐们去病房表演给你看了……」

皇冬耐微微笑,示意儿子抑怒。皇荷庭同皇夏生说了句抱歉,便与父亲、父亲的学生阴蒙罗,走往出口。身为「叔父大人」的皇夏生也只好大量不计晚辈一时无礼,带着女郎们退场。

本欲先走的BlueCompass长官部属倒得收尾。

站在一瞬清冷的「1492」观海大厅,景霞跃嗅着花香。没有多少人把他发送的花束带走。这也没办法,闹得不愉快,皇温两方人马不想拿相同的花儿,伪装和平。

考古人讲究历史真真实实还原,不懂造假,架当然不是打打闹闹、吵好玩而已。景霞跃叹息,想起空竹篮,便往坐了一整个下午的桌次走去。

「霞跃?」葛维铎叫道:「该走了!」

景霞跃回头说:「葛哥,你先下楼,免得考古队的家伙在英雄航海广场打起来——」

没错!他相信他们都想浴血当英雄!葛维铎皱了个眉,旋足快步走。

「我拿个东西,一会儿到。」景霞跃说完,转过身。

就在那些几何织锦挂毯与仙人掌的墨西哥风情里,公主提着竹篮收取一束束被遗留的可怜月下香。

跟她出现在海滩时一样——是绝景。一个人的她,透过他的眼睛——景霞跃摘下眼罩,收纳落单孤美的身影。

「映蓝——」服务人员上楼清场的脚步声,破坏他独览绝景的宁适氛围。「映蓝,大家都走了。」他靠近她,这次不是早上在沙滩那般无声无息。

她却像没听见,柔荑挂着竹篮,一桌巡过一桌,安置与她一样落单的花儿。

「映蓝——」这声呼唤,幽响于她耳后,不是靠近,而是贴近,他跟着她伸出手,先一步拿起她要拿的花束。旋个身影,她被他圈在双臂与胸膛间,腰背微抵桌子边缘,她徐仰脸庞,望进他双色眸底。「该走了。」这晦涩嗓音好似发自他那对神秘眼睛。

「包场时间已经到了,先生、女士——」服务生在催赶他们。

他把花放进竹篮里,拉好眼罩,牵住提着满篮馨香白花的她,迈步离开。

走出「1492」,天空已经染墨,雨后霞光随流云卷成小螺旋,银白月勾划破一朵气球似的紫云,云气拖泄,吹颤一个黑影抖动,看来应该是第一只出洞的蝙蝠在鼓翅。然后,又来一只,扑闪灰紫亮泽。五分钟不到,这些夜行客飞织一片黑蓝闪烁格纹毯,掀向南方。

「怎么都走了……」景霞跃站在黯淡夕幕下的英雄航海广场,沈声喃语。葛维铎的车不见了,考古队也真忘掉美丽的花儿。

温映蓝这会儿也无声地宛如把嗓音给了巫婆似的。

「你知道吗,」景霞跃看着她,说:「天空中那些蝙蝠一晚可吃掉好几万磅农作害虫——」

温映蓝点了点头,眼睛盯着竹篮里的月下香。

空气湿湿凉凉地,下过雨的缘故,今晚夜风中的海水味淡了点,花香飘萦得更为浓烈。月下香、昙花、番花、孔雀兰、洋牡丹,整个1492航海英雄广场染浸在一种复杂甜气之中。

景霞跃握住温映蓝的一只手始终没放,步伐沿着广场周边碎石道走。「它们是农夫的益友,有它们夜访,农夫们心情愉快……」幽邈的嗓调,仍旧传递着蝙蝠话题。

「爸爸他们老是这样……」行过缅栀树下,又一种香味窜鼻,她总算开口。「一谈到公事就像走火入魔——」

「他们是认真的研究者。」景霞跃并不想打断那比花香还迷人的嗓音。「他们吓到你了吗?」他问她。

温映蓝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今天居然弄到受伤。」她昂起脸庞,眼睛对着他。

景霞跃定止脚步。路边面对广场雕像的树下有排船锚造型石椅,他说:「坐一会儿。」又问她脚伤痛不痛。

温映蓝没回答他,直接坐了下来,将装花的竹篮摆在大腿。「爸爸不知道哪里出了岔,一直与冬耐叔叔合不来,就算他不希望我与荷庭在一起,他与冬耐叔叔还是可以好好当同事,不是吗……」

她不明了职场斗争处处有,也不明了同行彼此不服气。此刻,如果要用颜色比拟,她就像她腿上那篮花——不染尘的洁白。

「美丽的卖花姑娘——」突来的轻佻声调,打扰了他们。

景霞跃扬眸。一名拉丁裔男子两指挟着纸钞,放进温映蓝腿上的竹篮,取起一束花,挤媚眼抛飞吻,作足情调,才走开。

温映蓝瞅着花束上的纸钞,这一被打断,她又安静了下来。

「夜间市集开始了。」景霞跃看着开上广场的摊贩小货车。「你等我。」他站起,朝一辆停在灯柱下的棚车走去。

两分钟后,他就回来了,拉起她的手,把一个东西放在她掌心——是皮雕品,闪黑闪黑地。

「这个地方有名的蝙蝠,它们消灭的不只是田园里的害虫,还有农夫们心上那只叫担忧的虫……」之前的蝙蝠事还没说完,他又提起,一面牵她的手。「我们边走,免得待会儿摊贩多了,出不去。」 两人走到广场坡道下的海岸马路,一辆车驶近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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