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1 / 2)

半夜十二点,旅馆内外一片寂静。

在理应很容易使人沉沉入睡的氛围中,鼓出一个人形的棉被却不太安分。

被单下的娃娃在双人床上翻来覆去,不时探出一双愧疚大眼,偷瞧那个闭眼横躺在布面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的头颅枕在沙发一端的椅把上,长裤下一条长腿垂挂在另一边的椅把上,另一条腿随意伸在地上,腰间覆了一件大外套,高大的身躯挤在两人座的沙发中,连翻身都有点困难,看起来有点狼狈。

「先生?」她试探地,小声轻唤。

「嗯……」沙发上的男人从喉间滚出一声低吟。

「先生,你睡了吗?」

「有事?」风巽没有睁眼,低沉的询问声从微微开合的薄唇缓缓逸出,显然是被人打断刚入睡不久的睡意。

得到对方的回应,娃娃放胆大声了一点点。

「那个……沙发好睡吗?」

「可以睡人。」

娇憨的眉眼漫上几分困惑。

可以睡人?意思是好睡,还是不好睡?

「那个……你要不要睡床?」

过了半分钟没回应,以为他又睡着了,娃娃不晓得自己该放弃、抑或再接再厉发问,沙发上的风巽这时才睁开眼,深不可测的视线隔着大半个房间,落在被单包裹的起伏曲线上,此时没有镜片挡住的深黝黑眸显得格外精烁。

「妳邀我一起上床吗?」他沉醇嗓音中有着慵懒的笑意。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你换,你睡床,我睡沙发。」

「妳为了这件事,在床上翻了一个多小时?」

「呃……」被他发现了,他不是闭着眼睛在睡觉吗?

「睡哪里对我都没差。」风巽动动肩颈,调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双臂环胸再度闭上眼。

「先生,我可以睡沙发,真的没关系。」娃娃认真声明。

支付住宿费的人毕竟是他,结果他还得委屈自己窝在沙发上,这样不是很不人道吗?虽然始作俑者是她,现在吃他的、用他的、睡他的也是她,但是她很有诚意想弥补他的亏损,就算量少也不无少补啦,真的!

「我比较倾向另外租一间房。」他道。

「不要,我不想一个人……」娃娃忙不迭摇头,清澈大眼填入抗拒,就怕他再去开一个房间。即使已经相信他不会独自离开、丢下她一个人,她也要确定他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才会比较安心。

「那就维持原案。」风巽的声音温和得有如徐缓的春风,却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没有其他动作,自然也没让娃娃心中的恐慌成真,也淡化了她的不安。

「可是你睡沙发,明天起来一定会腰酸背痛。」她还是觉得歉疚。

「我不会让女人睡沙发的,妳快睡吧。」况且,他不一定只能睡在沙发上,「变身」成另一种「形体」,地上也能睡,方便的很。不过这点,他没打算告诉她。

感受到他的绅士风度,棉被下的娃娃心儿怦然地收回目光,大眼盯着壁灯的黄晕光圈,下意识用唇瓣轻咬起自己食指的指节,又偷偷看他,游移的视线来回好几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那、那要不然……我们都睡床。」

也许是她的提议深得他心,风巽再次睁眼,若有所指的眸光对上她羞怯明眸。

「妳的『心理准备』真的做好了?」

「啊?」

大眼眨了眨,娃娃好半晌才意会他的语意,想起自己在车上对他的「应允」。

「那个你……你如果想对我伸出狼爪的话,已经有很多机会了,不是吗?」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所以她应该是很「安全」的。

算她聪明!风巽薄唇微扬,不疾不徐道:「不过我说过,男人的欲望很难说,上一刻不想,不代表下一刻也不想。」话语稍顿,再度响起的沉醇嗓音里,有一丝几不可辨的低哑。「我不保证能『安安分分』跟妳睡在同一张床上。妳现在还想分我一半床位吗?」

注视她的那双深邃黑眸,像是被剔亮了的灼热文火,热烫的视线隔空熨上她的脸颊,让她耳根一热,红潮沿着脸蛋扩散到颈子、胸口。

先前他或许只是为了恫吓她而说出这种话,但这回,她很清楚,他眉目间的正色不是恐吓,而是他诚实的提醒。

在她羞怯躲避他灼热的目光前,风巽率先翻了个身,宽阔的背部线条向着她。

「讨论到此结束,如果妳想看日出,只剩四个小时能睡,明天妳起不来或不想去,我都不会勉强妳与我同行。」

「不会,一点都不勉强!我要去,我一定爬得起来!」为了不想自己一个人留在旅馆,也为了不曾有幸见识的阿里山日出,她晚餐后还特地向他借钱买了双平底布鞋,说什么都要跟他上山!

连声保证后的娃娃,紧紧合上双眼,没再出声。

「不勉强」的一席话奏效,房内回归宁静,沙发上的男人沉沉吐息,是轻叹,也是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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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勉强。

对她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娃娃胆战心惊地走在未经人工开凿的陡峻山岩上,不时得拨开眼前比她还高的草枝,跨出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纵使是踩在风巽走过的足迹上,她仍被偶尔从脚边往下滚的碎石吓得心惊肉跳。

她以为要观赏阿里山的日出,就得搭小火车到祝山的「观日楼」看,结果风巽看日出的地方却是在玉山群中某座海拔更高的山巅,往返的路──呃,根本不算路──完全是原始风貌的岩壁蔓草,一般人根本到不了,那种地方应该鲜为人知吧?

不过,在山之顶巅看见的日出,真的好美喔!

高耸的山岩矗立在壮观的云海间,宛如海上连绵的岛屿,差别在于这片海的颜色不是蔚蓝色的水体,而是如梦似幻的氤氲轻烟;朝阳从远处的山巅缓缓露脸,由一颗彷佛是蕴含神秘金黄色泽的珍珠,转瞬幻化成光芒万丈的白色水晶球,初绽的晨曦照亮了万物,在剎那间,令人真切感受到大地源源不绝的生命力!

虽然下山不比上山容易,回程的山路比爬山时更难走,但这一趟还是让她觉得很值得。

「啊!」右脚脚跟滑了一下,脚边的砂土细石争先恐后滚落山崖,发出细碎的声音。娃娃心口猝然一跃,惊悸地低叫出声。

让人牵握住的左手一紧,颠踬的心跳也被牵着她的男人牢牢稳住。

她不敢乱飘的目光感激地移向左前方的男人,他背着黑色登山背包,一手牵着她,神色一如平常的好整以暇,和她的花容失色截然不同。

昨天都是她很没种地扯住他的衣服,而今天无论上山或下山,他都一反被动,一路牵着她的手。二者之间的差异很容易分辨,不变的是,他始终配合着她,放慢他的脚步……

他的手并不像他外表给人学者般斯文的感觉,指腹间有着经常工作的薄茧,一股沉稳有力的男性体热,从两人彼此交握的手滑向她心窝,让她觉得胸臆间温暖而充满安全感,却也挑起她的歉疚。

「对不起,我好像拖累了你的行程……」因为她,他矫捷的登山行动受到了牵绊;因为她,他们差点错失日出的那一剎那;因为她,他还得顾虑该如何不让两人同年同月同日摔到深不见底的山沟里去。

「专心一点。」

「呃?」娃娃偏头一楞,因为风巽这句与她的愧疚毫无关联的回应。

「妳有没有听见水流声。」他问。

「有……」隐隐约约听得见淙淙水声,她不太敢往下瞥,知道溪涧远在他们脚下的山谷间,被一大片云海挡住。

「那是浊水溪的上游。要是不小心跌落当中,十几天后,出海口见!」

娃娃怔了怔,风巽的语调轻松得像是在闲聊今天的天气,内容却又悚然得教她寒毛直竖,她的两片唇瓣抖抖抖,最后一瘪,爆出哇啦哇啦的颤抖低叫──

「不、不好笑……」她是胆小没错,但任谁站在距离没有护栏的山崖只有短短一步的地方,都会像她一样想死,可是死法绝不会是选择往下跳。

看她两腿也加入抖抖抖的行列,风巽忍俊不住,唇畔扬起俊朗笑意。

「我不会让妳掉下去,但妳也得配合,好吗?」拒绝不了她泪眼汪汪的恳求,只好带她来,而他敢带一个生手登山,就能确保她安全无虞,不过前提是,她别有事没事就闪神去神游太虚。

娃娃的心跳漏了一拍。

眼前沐浴在晨光中、俊帅得无与伦比的男人朝她笑,那笑容不带侵犯与矫情,干净纯粹得有如温和的晨曦。她很少注意男人的笑容,但是他的微笑让她第一次觉得,男人原来也可以笑得令她感到舒服……

才提醒完,风巽又在她黑白分明的清眸中看见怔楞,只能无奈轻叹。

他收紧自己握住她小手的指掌,再度提醒道:「专心。」

此举唤回娃娃游离的心绪,她吐吐舌,窘然扯扯嘴角。「喔……好。」

「可以走了?」他问。

见她神情略微一僵,风巽朝她鼓励一笑。

「还差一半的路程,妳就征服这座山了,加油。」成功登顶纵使值得鼓励,但能够来回走完全程,才算完完全全征服它。

还差一半……

娃娃看着他,内心燃起一股斗志,一脸严肃地点点脑袋。「我会的。」

风巽将写满斗志的小脸深深收入黑眸,嘴角抿扬出赞许的浅笑。

接下来,他们走过最险峻陡岖的一段路,尽展在他们眼前的,是蓊郁辽阔的缓坡森林,围绕在他们周遭的芬多精,让人精神大振。

两人并肩踏在晨露沾湿的落叶上,谛听清晨林间的虫鸣鸟叫。

「哇……好棒的空气!」娃娃瞇眼赞叹道,贪婪地深呼吸,肺叶经过清新空气的洗礼,体内吓昏的几百万个细胞总算重新苏醒过来,觉得自己宛如重生一次。

「你常来登山?」她问,小脸挂着满足的笑。

「想来走走的时候就会来。」风巽的目光从她的笑容悄悄移到彼此交握的手,她似乎还没意识到已经不需要他出「手」援助,他却发现自己莫名贪恋起她小手柔嫩的触感,应该放开却迟迟不愿放开……

「依照自我意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好。」她好羡慕。

听出她言语中的无奈,风巽若有所思地道:「妳不是这样吗?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娃娃摇头,突然发觉自己无意间透露了什么,抬眸偷看他一眼,见他应该没有看到她刚才的直觉反应,她于是决定说谎。

「我……我也是呀,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幸福……」

「是不错。」先前眼角余光瞥见她摇头的风巽,没有揭穿她的欲盖弥彰。

闲聊了几句,风巽放掉娃娃的手,放下背包,走向一旁五步外的草丛。

「等我一下。」他双手戴上手套,拨开草丛,弯身拾起某样东西。

跟在他身后的娃娃好奇地探头探脑,就见他从草丛捧出来的「东西」漂亮得惊艳她的目光,她相信平地没有这种艳丽至极的「东西」,她在电视上看过,好像叫做「蓝」什么来着?

「蓝腹鹇,濒临绝种的保育类动物。」像是洞悉她内心的疑问,风巽回答,一边小心将手中稀有的小生物,放置在平坦的地面上。

娃娃豁然开朗。没错没错!这种头顶和尾巴有白色羽毛、眼睛周围是红色、身躯尤其是腹部布满蓝色羽毛的珍贵鸟类,就是「蓝腹鹇」没错! 「老天,牠受伤了!」难怪这只蓝腹鹇躲也不躲,这么轻易就被风巽抓到,原来牠因一边翅膀上惨不忍睹的伤口而奄奄一息,娃娃看了,心疼地蹙起柳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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