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桑梓(2 / 2)

镇口两侧,有两老卒值守。

说是值守,实则放羊,躺在两侧大青石上好晒老阳,两个老儿年岁合三个甲子,也不知能镇守住个什么。

邻镇据此笑余阳别名三甲镇,他乡客不谙内情,初到皆惊,以为有甚么名甲天下的人物,细探之下,莫不扶额掩面。

宁遥给二老每位身侧置一坛美酒,并不多言,遂出镇口,直奔府城。

“小子不错,惦记着咱,回回不落”花白胡子老头并不起身,只嘟囔道。

“嗯,想再半年,便回来了,到时接个统领,也算不差”光头老者侧了个身,接茬说着,酒坛也揣进了怀里。

“唉,可惜了”白胡子老者说着,“嘭”的一声,拔出坛塞,对嘴便饮。

“没甚么可惜,命河之中渡舟船,自有风浪卷。唉…吨吨吨”,光头老者饮相更是豪气。

渐远的宁遥,并未听到这番对话,只知那两位看着自己自幼长大的老人,此刻定是在目送着自己。

宣慰府,仙霖道院,外事堂。

桌上一封信笺,左右各坐一人。

右位者身着玄色劲装,须发半白,面色却十分朗健,身形挺拔,整个人即便坐在那里,也如一柄倾放的战刀,威势不减。只是此刻,那双豹眼平日的精芒已不再,此时的他目光沉沉,以手扶额。

左侧来人半百年尺,身着白衣,软趴趴的靠在座椅上。他的脸比他的白衣更白,是一种濒死的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周遭沉积的黑色,昭示着他早已被掏空的躯干,此刻正对着一杆铜烟袋吧嗒吧嗒的抽着。脸上似有而无的笑,烟锅里明灭的火光,似火与油,在烹煎着一桌之隔者的心。

烛火跳动,将人影于墙上拉扯。

“青峰兄,何故为难,你且将此三十人交予我,如此便罢,其余不问。”一袋烟抽完,白衣人已尽是不耐,铛铛铛猛敲烟袋锅,提醒主家莫要多费唇舌,做无谓挣扎。

“真是人世轮转,时过境迁。齐枭,如今这世道,你都这般张狂了”,陈青峰对来人颇为不屑,还以唇舌。

言语间,目光于指缝中射出的寒芒,另对方立时一怔。但环视左右,便立刻恢复如常。

“呵呵,陈院长,你当今夕是何年?你看此处为何地?若换做旧时年月,我这等身份,别说与你对坐,便是有心到府上拜会,恐怕递上的名帖,也会被门房扔出来。”齐枭别起烟袋,端起茶盅,用盖子徐徐拨弄着茶汤上的浮沫,不紧不慢的说着。

他的声音尖而细,与陈青峰的声若洪钟对比强烈。但今日,这洪钟声量,在细弱蚊鸣面前,似乎尽碎了。

“你等武夫,勇盛智寡,尽爱行粗莽之事。咱家还是劝你,知些时势,莫再惹火上身。”齐老鬼言辞吐的轻柔,语气却是掩不住的凌厉。

“住口,齐枭,上院的那点心思,这三十名少年的去处,你当能瞒得过我?别忘了,老夫是自陨仙堂至此的!”陈青峰怒喝,一言道破其中诡诈算计,怒目圆睁,似一头随时暴起的凶兽。

然而这一切盛气,都在齐枭枯干苍白手臂的轻摆中,被尽数散去了。

“所以呢,你能若何?”齐枭双眉一掀一落,便如万钧大山,彻底压垮了陈青峰的一切狂傲和怒火。

“字里行间人族大义,信笺内外道门令印,姓陈的,你能如何?”齐枭却是坐正了,手指轻敲桌面,似上尊问责臣属一般看着对面已经瘫坐的陈青峰。陈青峰老了,年月染白的是须发,人世摧老的是心神。此刻他方知:脊背的弯折,非自经年累积的操磨,都只在一瞬间。

“况此计已行多少岁月,青草埋了无尽少年骨,如今这才轮到你仙霖道院,已是上天垂帘,陈院长该知足才是。前几日我入得道院门时,看院中石山中央书“道以身陨”四个大字,此恰是我道中人之气度,不正和今日之事乎?”齐枭似在宽慰,而嘴角微扬,奸笑却已毫不隐藏。

屋内烛火在跳动,屋外间歇响起着虫鸣,街上传来巡夜声,是三更。

翌日辰时,仙霖道院下院山门广场中。

三十名遴选而出的下院子弟齐聚于此,个个神情自傲,宁遥位列其中。

周遭围满了人群,有少数差以分毫而落选者,神色中的鄙夷,言语中的怨怼,都淹没在几百名围观子弟的艳羡中。

陈青峰,齐枭面众人而立,叮嘱事项,无非老生常谈,兴我道统,匡扶正道,此机会难得,望诸子奋进,不可堕了我仙霖道院名头之类。其后便是齐枭开口,谈及些上院之事,诸如流派,规程等注意事项。

宁遥聆听着,他此刻心中只觉平常,毫无激动。此本就意外之机,得失随缘。

他忽然发现人群中竟没瞧见钱敦,这厮最喜凑热闹,怎么今日不见露面。

“哦,以其实力,本应在三十名之列,奈何遴选之日身体抱恙,与良机失之交臂,如今该是负气不肯露面,躲在哪里咒骂命运”,想到这里,宁遥不由得笑笑,这倒是很合那肥厮的心性。

整个仙霖道院下院,四届学员,每届千余人,合计教导院长等人,合计五千之数。宁遥生性寡淡,喜专注自身,少理闲事,所以没什么朋友。

真论起来,钱敦倒勉强算是一个。这厮家境殷实,平日里最喜呼朋引伴,摆酒设宴,示豪奢以博众意。又好打抱不平,嫉恶如仇。好争高低,论输赢,胜则狂喜,败则骂娘,喜怒尽形于色,一切发乎随心。道义情财,事生债了,过后不追,旧事不提。

宁遥喜欢这样的脾性,痛快。

算了,没来就没来吧,等日后得归,再相约把酒。

陈青峰,齐枭已各自言罢,后者取一飞行宝具,是一具枭鸟。腹部可以打开,容人进入其中。

三十名少年列队而进,宁遥排在最后,临得迈进,陈院长忽而走近,取一木匣,递给宁遥:“宁遥,这是一枚青银手环,跟随我多年,有我道泽,你随身佩戴,必要时,可作护身之宝。另外,其内有上下两院来往路径,他日你若…若归来,也可方便些。以后…以后的路,你多小心”说罢,陈青峰将木匣交予宁遥,用力地按了按宁遥的双手,之后转身便走。

这一切,齐枭尽收眼底,却并未阻拦,只撇嘴笑笑。

下院多年的生活,宁遥对院长的为人十分了解和钦佩,陈青峰为人坦荡率直,刚正不阿,果敢坚毅,是宁遥心中为数不多真正尊重的人。陈青峰对宁遥也是赞赏有加,多次慨叹天意弄人,唏嘘宁遥命运不济,埋没了天赋。

今日这一番陈词,宁遥忽觉有异,上院当是修道之所,并非虎狼之穴,怎么还要多加小心?青银手环,护身?

但转念想天下修道者众,难免彼此相争。想到这里,宁遥笑了,院长怕还不知道自己是抱着观光的心思走此一遭吧,若是知道,估计又是好一番训诫。

遂不以为意,登入宝具,将青银手环收入内衬,并未佩戴,安心坐下,闭目养神。

齐枭见陈青峰径直走掉,也就省了告别,飞身立于枭首,一念起,宝具腾空,带着三十名少年郎,飞向他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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