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0(1 / 2)

大量的牛马羊都往北方赶去之后,严峻留在陇州并没有闲着。他请来上百个牧工在各个长着丰美牧草的地方大量采割牧草,全往严家目前有的空马厩、空房堆去;每堆满了一间后,严峻立即做储存上的处理,不使牧草发臭腐烂,然后便牢牢的将门户密封起来:为保牧草不受污染,不再让人出入。两天的工事下来,共堆了上百间屋子之多。同时派人送口信至乌家,希望他们也能积极囤牧草,可惜仍不被接受。

做完牧草方面的工作后,他到三交驿的互市观察情况,发现马瘟的传染速度比他预料的更快。因为发病情况明显,所以三交驿已然乱成一团,路边倒了堆成小山似的暴毙马尸,也有更多即将病死的马奄奄一息的躺着。而欲哭无泪的马主人都只能呆在一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巨大的损失。

严峻决定留在三交驿研究马发病的情况,让几个随从自行回到陇州告知当地人这个消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及早应变,尤其是此时牧场里正有上万匹马钓乌家,他还是不放弃说服他们。所以他特地托下属带信给留在赤城的米素馨,希望她可以帮忙上一趟乌家,努力说服他们同意暂时把马羊赶到北方避难。

他相信她一定可以办到,也希望她可以办到。

不负他所望,米素馨办到了,可惜已经来不及。瘟疫来得太快,乌家想撤已然太迟--先是一匹马无故暴毙,然后一匹接着一匹,早上倒下,下午死亡,死亡的速度快到教人措手不及,连隔离都成了徒然。短短数日之内,乌家牧场上万匹骏马、上千头肥羊已死去近一半,灾情正无限扩散中。

瘟疫很快横扫陇州。

瘟疫来得既凶又猛,来得惊心动魄,史无前例的惊动京畿,下令由太仆寺直接主导这次灾情的防治,并围出封锁线,不让陇州的牲畜出陇州,连人都加以管制,不允许往东方走,以防止灾情继续往东方扩散。而,如果短时间之内灾情还无法遏止的话,下一个指令将是完全扑杀陇地以西的所有牲畜,以消灭传染媒介。

在病因还没找出来之前,太仆寺下了几道命令--暂不许人们吃牛马羊肉,也建议牧户别让健康尚未染病的牲畜吃外头的牧草,怕牧草已遭受感染,又或可能正是肇病之原因。

当其它小牧户们随着一天比一天还惨的消息而大拍胸脯压惊称幸、无比感激严家六少先见之明的恩德时,乌家正陷入空前巨大的损失与空前悲惨的境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以同情至极的口气流传着一则讯息:可怜的乌家,可能会在这次祸事中垮掉,从陇州第三昌户,变为陇州最赤贫的人家。不说他们的马羊大都得病啦,就算没染病的,以后有谁敢买?听说他们还收了高昌向他们买马的大笔定银,若是交不出一万匹马,得赔好几万两出去呢……可怜哦……

米素馨领着一些自愿帮忙的牧户到乌家帮忙处理灾情。经过这几天严重的打击,乌家几个主子不是病了,就是瘫了;虽然也努力在处理灾情,但因为知道不管怎样忙都只是徒劳无功,所以完全没劲,看起来像是打算随时找根横梁全家集体了结性命的样子。

他们见到米素馨来,心里不悦,但也没力气发作怒火了,只惨淡问道:

「妳带这么多人来看我们的笑话吗?」

「我现在可没笑的心情。」米素馨没好气,对精神还算振作的乌夫人道:「我带这些乡亲来帮你们照顾马羊;还有,外头有三十车牧草,是峻少交代帮你们运来的。不够的话,我们会一直送过来供应。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不要让更多牲畜染病,妳同意我们的帮忙吧,乌夫人?」

乌夫人如今脸色苍白,已无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声音沉而哑,只问道: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妳该知道乌家如今付不出钱财买妳的牧草。」

「谁跟妳谈到钱了?这些牧草是严峻为你们家牲畜准备的,从来没打算要素钱。」哼,她又不是什么钱都敢狠赚、善于坐地起价的乌家。

「是严六少?为……为什么?」乌夫人不明白严峻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那是因为严峻喜欢牲畜、喜欢他的家乡,不忍心见故乡遭受到浩劫。他想振兴家业,但从来不赚取不义之财。为了让家乡躲过这次灾害,他不惜倾家荡产,以购买的方式买下所有的马来让大家不必遭受财产的损失。因为他说过,在咱大西方谋生本来就不容易了,怎么可以让大家日子过得更苦?所以他什么傻事都愿意去做,被讥笑奚落侮辱都没关系,只要大家平安没事就好。」米素馨这番话当然不是说给乌夫人听,而是打算说出来让人好去大传特传。

商人本色嘛,就是要善用舆论的力量,为美好的大未来铺路,帮自己与严峻的从商之路架出一道火速且牢不可摧的信誉天梯。

她可不像严峻做什么事都不求人知、不求人回报。她这些日子忙得快死掉,总希望有一点良好名声做回报,当然,她也得到了--

因为所有人听了,也都满满的感动,眼眶含泪,几乎没抱头痛哭起来。

好,她很满意,继续干活儿去。

不过……经过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劳动,她全身真的酸痛透了……

难道她真的老了吗?哦,肩好酸、背好痛,走路时好像还会嘎吱作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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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怎么样?」方草手抱两件羊皮,不敢置信自己会沦落成今天这等惨样。

瞧瞧她,身上穿的是脏兮兮的短衣皮裘,下边甚至不合宜的穿著垮裤,就跟那些忙着劳动的村妇没两样,真是……真是成何体统!她这个娇贵的大美人被躇蹋成什么样子呀!

米素馨将板车上最后一捆牧草给耙进羊棚里,然后好酸好累的举起湿透的衣袖擦着脸上的汗,稍事休息。

「什么怎么样?」走到放茶水的地方,对她道:「来喝口茶吧。」

「我喝不惯羊奶!」这些日子以来她喝得都快吐了。

「这是江南的君山银针茶,不是羊奶。」倒出两杯茶后,茶香很快在满是羊骚味的空间里弥漫,直往人骨子里钻去,香得人齿颊生津,唾液猛泌。「本来带回这儿是要拿去做买卖的,但因为这些年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也就舍不得卖人,留下来自个儿喝了。」

方草完全无力抗拒香茗的诱惑,不由自主接过米素馨递来的茶,很快喝完一杯。不过她的口气仍没有丝毫好转,充满质问:

「妳为什么独独把我留下来,不让我随其它人到六盘山去?」十天前米素馨便安排家人与金霖他们随着赶马羊的队伍一同去六盘山避难,怕这瘟疫也会对人产生影响,所以为保万全,就将他们送走。不过方草却被留下来,而且还非常不幸的被米素馨拖着一同做苦工。

「我怎么能让妳去?要是妳对我心肝宝贝动歪脑筋怎么办?」随便想也知道的好不好?还用问!

「妳怕我对金霖不利?哈!金霖果然是方菲的孩子对不对?」方草眼睛一亮。

「金霖是我的孩子。」再给她倒一杯。

「我不相信!」

「随妳爱信不信。不过,就算金霖是方菲的孩子,妳又能如何呢?」

「我可以带他回去,我可以……」

「让他代妳死?让他延续妳方家的悲剧,去当那个女巫的食物?妳是这么想的吗?把妳如今仅剩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送去死?」

「我--」方草想应「是」的,她想的,却无法发出声音。如……如果金霖是方菲的孩子……那么……他就是她如今在这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了……唯一的了……

「方草……」

「我会做的!我会做的!我不想死!我不想象其它人一样的死掉!妳没经历过自己的皮肉被划开的痛,妳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出来有多可怕,妳没看过一个人血被吸干是什么枯竭模样,妳不知道那有多恐怖!妳什么都不知道!」方草尖声大叫,不只在对米素馨咆哮,也在对自己的心软警告。

「方草,不管妳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都不会让妳达成。妳知道乃凉武功高强;还有程风,别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南方书生样,他可也极有能耐。他们分别受方菲与我夫婿所托,立誓要照顾我们母子,妳不会有机会得逞的。」

「那我就挟持妳,要挟他们把金霖交给我!」方草眼里闪着恶意。反正她一直是讨厌米素馨的,恨不得她消失。

「那妳就试试吧。」米素馨叹了口气。「我知道妳讨厌我。可我也不喜欢妳呀,但却又不得不把妳带在身边。相信我,我也是非常无奈的。」

方草冷笑。「妳想要监视我,因为妳不要我有机会接近金霖,更不要我接近严峻,对不对?」

米素馨向天空丢去一抹无奈的白眼,又叹了一道长长的气,才对方草说道:

「不是。」

「不是?」完全不信。

「我把妳带在身边,是因为我答应方菲,我会照顾她的家人。只要是她的家人,我都会尽全力保护他、照顾他、不让他遭受恐惧迫害。」这个允诺真是沉重哪……「所以,方草,不管我喜不喜欢妳,我都会照顾妳。」唉!她这个人毕生的弱点就是太重义气了。要反省,要反省啊。

方草愣住,震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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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二十五岁,可行动却比个五十二岁的老妪更佝凄蹒跚。沐浴完后,没那个富贵命可以马上爬上炕呼呼大睡,只能一步一顿一哀的往书房挪去。

白天在乌家牧场忙劳力,晚上还不得歇息,为了马匹的调度而夜不成眠。对于高昌国所需要的马匹,乌家已然没有能力提供,所以乌家上下最先振作起来的乌夫人这几天找她商量这件事,希望可以透过她的力量去帮忙调度马匹。乌家愿意把这次获利的七成分给她,只希望乌家度过这次难关,不致使乌家的信誉破产。在商场就是这样--没有钱,可以再赚回来;但若是信誉受损的话,那是什么都挽不回来的了。

米素馨同意帮这个忙,当然同意帮这个忙,因为这笔获利可观得让人难以想象。乌家有三成利润便可保住基业,以备日后东山再起,那七成将是多巨大的营收呀!

虽然钱财摆在眼前等她赚,不过她不敢打包票的保证一定会调到所有乌家需要的马匹。毕竟当初大部份的良驹都被乌家高价抢走了,然后--五成以上病死、一成发病中、剩下三成目前看似无事,但已不能出货,高昌不会接受的。想要再调到品质相同上等的马匹并不容易,何况还是那么庞大的数量。

所以她每晚回到家中都要拨拨算算,拿着卷子、咬着毛笔,挠首苦思调度问题。她手边的良驹有三千匹,峻少那时买的所有马匹里,大概有四千匹健马符合高昌人对品质要求的最低标准。那……还有三千匹,该怎么「生」出来呢?

头痛啊头痛……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开始哎哎叫不已……噢天!何只是头痛?她全身没一处不痛啊……

「素馨。」敞开的窗外,传来一声轻唤。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夜里蓦然发出,任谁听了都会吓得三魂七魄全部各自飞散,拿招魂幡也招不回来。可米素馨没有被惊吓半分,不是她的胆子比别人大,只因这声音太过日思夜念,已让她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个儿的想象或是真实……她只能怔怔看向窗口。如果那边无人,就是思念;有人,则是真实。而,她无法相信严峻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真真正正的出现,而不是先前的想念、不是梦里的看见。

快半个月不见了,虽然他偶尔会派人传来最新讯息,两人之间的通讯算是频繁的了,也都知道彼此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没有任何灾恙。可是,她还是会想他,虽然同时很怕见到他。

想他,是一种戒不掉的习惯;曾在九前年停止,却在九年后的现在又接续。怕见到他,则是为着先前他似是戏言又似是认真的打赌,他说,如果他能把陇州牧户的马羊都给顺利赶到六盘山,那就请她嫁他。

请她嫁他!

噢!就是这一句,把她执意平静的心再度击得溃不成样,害得她这辈子第一次感到狼狈,既想他想得要命,却又怕见到他;好想深深瞧着他,又好想重重搥他一顿。

这个男人快把她搅疯了,只消轻轻说一句比风还轻淡的「请嫁给我」就能把她彻底搅疯。如果世上有因果这回事,那她前辈子一定欠他很多很多。

幸好世上只有一个严峻,幸好……

「妳在想什么?」严峻站在窗外,声音低低轻轻的。

他身上有长途奔波所沾染上的尘土,绾着的长发四散,脸上冒着胡髭,把他的俊美妆点出狂意,让向来平稳无波的他,此刻看起来好狂野……好让人心跳失序。

「我在想,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男人,却没有太好的感情运。」隔着一扇窗,外头的明月、里边的烛火,将两人照映得半是分明、半是隐蔽。她该问他瘟疫的情况如何的,也该跟他说乌家目前的灾势,更该立时告诉他做成高昌这笔大生意的好消息,严家就要比以前更加发达了……

可不知怎地,她却发自心里说着与这些事都无关的话,反而真正紧急的正事都忘了该如何组合成字句好说出口。 她愿意敞开心与他谈这个了……严峻心中一动,平静的声音里有难以克制的微颤,「告诉我,他……对妳好吗?」此时此刻,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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