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信与义20(1 / 2)

急匆匆地将刘羡送回安乐公府后,次日一早,陈寿就到公府来探望学生。

他进门的时候,张希妙刚给刘羡抹完药,正在往伤口上缠麻布,由于伤在额头上,希妙不得不把麻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等包扎结束,刘羡就仿佛凫公英似的,好像风一吹,头就会带着身子飞走。

看见陈寿来了,张希妙连忙起来,招呼他在一旁入座,而后给他倒一碗茶汤,笑道:“先生怎么来得这般早,我昨日不是说了吗?不用介意,些许小伤,辟疾养两天就好了。”

陈寿看了一眼刘羡头顶的包裹,觉得希妙实在是言不由衷,不过他也没有拆穿,而是继续赔罪道:“夫人哪里的话?辟疾是随我出的意外,我怎能置身事外?”

说罢,他拿出从西市买的一盒上党人参作为赔礼,再次致歉道:“我教导辟疾这么长时间,只教他学礼和读书,却忘了教他如何为人处世,这也是我做的不够,还望夫人莫怪才是。”

两人相互推辞了片刻,希妙终究还是收下人参,又嘱咐了几句刘羡不要多动后,便转身去操持家务。此时的房间内,只剩下了陈寿与刘羡师徒两人。

母亲一走,刘羡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因为不适应头顶份量的缘故,一时间有些摇摇晃晃。陈寿看着弟子的滑稽模样,不禁有些失笑,随即又有些心疼地问道:“如何,还疼不疼?”

刘羡用手抓着绷带,皱着眉头说:“不疼,就是有些痒。”

陈寿把他的手拍下来,像是父亲一样地责备说:“别抓!痒过一阵,伤就好了,你把伤口抓开,以后大概要留疤。”

刘羡顺从地把手放下来,摆好姿势坐好,抬眼看老师时,发现陈寿正以严肃的眼神审视他,刘羡连忙把头低下去,并意识到老师要开始说教了。

陈寿问他:“昨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你不知道孙皓敢杀人吗?”

刘羡答道:“我知道,他第一次搬过来,我就见他要杀人。”

“那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要和他硬顶?”

“因为他羞辱我。”刘羡睁大眼睛直视老师,“他不止羞辱我,还羞辱我的姓氏。老师教我的第一课,就是不要辜负自己的姓氏。”

陈寿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刘羡会这样回答,语气随即缓和下来,耐心道:“但老师也教过你,君子要危行言孙、蠖屈存身。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如果遇到了事关生死的危险,为了以后能实践正道,暂时隐忍并不可耻。胯下之辱,韩信俯就;更始杀兄,光武驰谢,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刘羡点点头,说:“老师说的道理没错,但是却不适用于昨日。”

“嗯?”

“首先,我还没有什么大志向,还算不上君子。”

这句话让陈寿哭笑不得,但接下来刘羡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其次,昨日我那样做,虽然危险,但却不足以致命。”

“为什么这么说?”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孙皓在建业时不敢自焚,就已经丧气,入洛之后,又屡受高门折辱,其气更沮,以致于门前要杀仆役,杀意也不过一瞬而已。我昨天看他眼神,低沮如秋草,无半点杀气,又有何可怕呢?”

这一番话语后,陈寿有些恍惚,这一番流利的臧否人物,以及刘羡锋芒毕露的自信光彩,不由让他回忆起以往戎马倥偬的峥嵘岁月,那时也有人对他说过天下英雄,同样的自信和锋芒毕露。但那已是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到陈寿都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但陈寿始终记得那个燃烧成烬的结局。

他缓过神来,不由得叹气道:“你啊……凡事不要想得太简单,人不是圣贤,很多事是料不到结局的。”

陈寿本想岔开这个话题,聊一些对未来的规划,不料刘羡又一次打断了他,问道:

“老师,我心中有一个疑惑,你能为我解答吗?”

陈寿看着学生较真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还是压下不安,耐心道:“但说无妨。”

果然,刘羡问道:“人为了什么而殉死呢?”

刘羡继续说自己的困惑:“当年屈原不得重用,哀恸自投于汨罗江;荆轲易水踏歌,舍生忘死也要擒杀秦王;耿恭孤师守西域,最后仅剩下十三人;而邓艾兵临成都,祖父投降,我五伯刘谌,更是先杀妻子,而后自杀。而昨天孙皓也说,他一度想为国家自焚殉死。”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老师和我说,人要爱惜自己的生命,可这些人不仅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甚至主动赴死。我知道,他们应该就是像孟子所说的那样,所欲有甚于生者,故而才舍生而取义吧。”

“但这个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愿意为义殉死,有的却不能?又为什么,舍生取义的总是少数,莫非活着的大多数人就是不义吗?”

刘羡一连问出了一长串的问题,说得快了,吐字甚至有点含糊,但陈寿却听得非常明白。等他说完,陈寿已挺直身姿,脸上露出百感交集又如释重负的神情。陈寿在心中叹息道:这孩子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刘羡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吗?第一次你阿母带你到草庐拜师的情景。”

“记得。”

“当你阿母说要我当你老师,我起初是拒绝了的,你也记得吧。”

“记得。”

“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

“不知道。”

“因为我怕受你的牵连,我是蜀汉的遗臣,你是蜀汉的皇子,我们两个若是被联系起来,恐怕就是少不了谋反的指控,将来如果走错一步,连善终都难。你明白吗?”

刘羡沉默少许,答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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