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兰艾难分12（1 / 2）
两天过去了，蕞音很高兴地留在阿提拉身边。缺乏安全感的柏柏尔女人得以安心将半岁的亲子养育到断奶的时候。平时有了空闲，就吩咐女奴为这位“左谷蠡王的幼子”温煮马奶，自己尽量教阿提拉一些外语词汇。
而三岁的孩子好记也好忘，阿提拉学习进度缓慢，连哥特语都只是会说而难以书写，往往几个字符一凑，就容易混淆...严厉的蕞音老师往往能在这个时候找回他丢失的尊严。
“上午叫你记下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难道你的脑袋比水里翻滚的鱼儿更蠢笨、你的心灵比牛油涂过的流放者更混沌？”当这个有着一半埃及血统的柏柏尔女人用拗口的多种语言大声斥骂的时候，一屋子的奴隶都深深埋首，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内容，他们也更不明白为什么敢有一个依附别人的从者骑在主人头上，难道这个文化人不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浅显道理？
但两日以来严厉的蕞音老师其意志得到了充分延伸，直到在麦田里做活的阿杜海尔先生带着早出晚归的男奴们从田地里回来，阿提拉的挨批现象才得到遏止。
阿杜海尔一进来就引用了共和国晚期西塞罗的那句话：
“在所有能获得收益的职业中，没有比农业更好的了，没有比农业更有利可图的了，没有比农业更令人愉悦的了，没有比农业更适合自由人的了“。他带着笑意看着像乖乖学生一样坐好的阿提拉，对匈人世子这类文明人的坐姿颇有好感，但一个阅历丰富的老人其情绪会因为思考而呈现不定的起伏，他先是为了孩子的懂礼貌而欣慰，继而因为对方的身份而皱眉。
匈人看似内部和蔼，可当权位和利益摆在面前的时候，人人都会化为豺狼，一个乖宝宝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下来，总有人告诉他：你不配享有任何一株草、一块奶酪和一滴酥油，而后用马刀告诉他，什么才是草原上真理：勇武-粗鲁，原始-野蛮。
“其实大王是不太需要我这样的人的。”他看着努力端正躲在自己位置上，收敛一切孩童该有活泼的阿提拉，将叹息藏在暗处，“世子不想动一动么？从来只有马上征服天下的匈人，而未曾见过垂拱而治的匈人..大王需要我，也不是看中我的才学，而是我能教你们种地，当你们的粮食比往年收成翻了几倍的时候，虽然我连骑马都费劲，但却没人会看不起我这个无用的老头子了。”
他略显愤懑的话让阿提拉不自觉地站起来，他慌忙揪住这个作希腊人打扮的老人的衣袖：“阿杜海尔先生怎么会被人看不起呢？”
当没有卫兵站在旁边的时候，老人才敢像长辈一样摸摸孩子的头：“欧斯瓦尔德..你要是大几岁就好了，豺狗不会因为是幼崽就放过你，你没有力量和别人去争，就只能沦为食物....唉！蛮族，蛮族，罗马，罗马！”
到了最后，生怕隔墙有耳的阿杜海尔只能发出这样的悲叹之声，他欣赏蛮族的直率和少有的贪污受贿、帝国官员体系的集体腐败；但蛮人之间同样少不了自相鱼肉乃至骨肉相残的惨剧，心知肚明的老人只能选择目不忍视口不忍言，他没有资格在下一任左谷蠡王人选上站队。
“来吧，我教你那些关于野外植物辨别的知识。”好一会儿，老人舒缓了心情，将酥油茶从阿提拉面前挪走，孩子不能喝茶，尤其是油重的，这些奢侈品一个从艰苦中走过来的幼童也不该一下子拥有，突然变化的生存环境只会消磨一棵正在成长中的嫩苗的斗志。
整理好心情的阿杜海尔马上进入教学模式，“我们这儿种豆子，对土壤要求最低的豆子，如今匈人行军时，军粮袋里最多的也是干炒豆子，炒是一类奢侈的烹调方式，鲜卑和东方的刘氏宋国那儿通过柔然传到我们这里，”老人手中拿着几块完整的豇豆、还有剥开壳的蚕豆，“你需要粗略记住扁豆、豌豆、羽扇豆、豇豆和鹰嘴豆等这些在南方的罗马也算奢侈物的外形，记住他们易种能吃。”
“这是最低的要求，当南方贵族的横征暴敛一日不结束，像我这样逃难来北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无论是左谷蠡王还是左右贤王都不会缺少我这样的老农。”
老人转过身，在本就乱糟糟的屋子里一阵忙活，在那旧的生虫的木制家具里翻翻找找，当老夫老妻合力的时候，终于在一堆破烂垃圾之中翻出了一本被虫蛀了多个窟窿眼的羊皮卷，那是科鲁梅拉关于麦子耐热耐水湿的一份报告，阿杜海尔能拿到手的当然是一份复写本，在埃及复写板上仿制的手写本。
传递到阿提拉手里的时候，那些埃及新王国时期的文字被阿杜海尔在旁边用拉丁文字作了详细注解，“我负责教会你罗马文字，所有的，我争取在大王会猎回来之前让你粗略掌握其中的字母和简单的问候语。”
老人欲言又止，他想说孩子总是盲从听话，不比他几个各个骄横跋扈，但作为外人，这些出格的牢骚话又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芝麻、穇子、大麻、大麦和小米在罗马、在遥远的北方也算是豆类植物，当第一个学者这么说这么归类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后来者只能依照这个规矩做下去。”
“就不能将他们说的丢到一边吗？”阿提拉忍不住开口反问。这个老人身上仿佛有太多暮气，虽然这位教学者博学多识还有无穷的耐心，比蕞音更让人心绪宁静，但偶尔暴露出来的忧愁与叹息让阿提拉无端地感到内心一紧，仿佛能看到一根系成死结的绳子，吊在老人的脖颈，阿提拉没有见过绞刑索，也没有见过刑场上犯人挣扎的样子，但三岁的他已经剥夺了两个人生存的权利。
无论是被他杀死的不知名柏柏尔骑手，还是作为仇敌的鸡冠头半日耳曼血统的昂巴，都不曾像眼前老人这样，给他一种严重到接近窒息的压抑感。这种情感不是出自愤恨，而是出自一个孩子还体会不到形容的不出却本能作出回应的同情。
但孩子不会深沉的表达自己复杂的情感变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纸张尚未在欧陆通行的时代好好听讲，芦苇笔、铁笔和黑曜石笔在这儿都算一种舶来品，而丝毫不重视文字记录的匈人不会与外界交易这些看似无用的杂物。阿杜海尔和蕞音教他认字的方法类似，在地上撒上一层粗沙，用刀鞘或者手头边的硬物一笔一划地把这些文字写出来。
三天过去了，不论进度如何，阿杜海尔很高兴一个孩子愿意把一整天时间花在这儿，而不是像左谷蠡王剩余几个长大的孩子那样，整天提刀上马，好勇斗狠，把学识抛弃到一边，在历练中学会狡诈。
“（硬质小麦）默尔麦和斯佩耳特小麦只有南面才能种植，这儿只能种一种根叶软、结粒多收成时间长的麦子。”晚上不点蜡烛的老人迎着昏暗的月光，在手上呵着气。没有人为阿提拉提供暖炉，但这个孩子仿佛天生不畏严寒，当别人说话吐出升腾白雾的时候，这个孩子身前什么也没有，他穿着小小的毡笠，风雪打在上面，往往就在那儿慢慢生根，保护着他庇佑着他，这些无言之物相比于活生生的人，似乎更能成为一个寡言少语孩子的好伙伴。
他睡在帐篷里，把有暖炉的那一边让给蕞音母子，当他的手接触到地皮时，那块被冻硬的地面很快就化了开去，春虫提前破土，疑惑地探着小脑袋，伸出弯弯的触角，来感受外界不实的春天。
“走吧，不要来这里，没什么给你吃的，我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阿杜海尔老师说，我们又增加了几千张吃饭的口。”“老师”这个词汇阿提拉是用希腊语说的，那些极尽研讨的哲人区域发展的词汇兼具了探索和野性，令人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