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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子,他们默默望着彼此,蜷在黑暗里,像是两只隐在洞里的兽,在自己的巢依偎、隐匿。

后来他们枕着各自的手臂,闲闲地聊着。

“我发现一件事。”醒来时他还在睡,让她有很多时间能观察这地方。

“这屋子是斜的,窗框木条粗细不同,水泥也糊得不平整。”这是间处处充满瑕疵的老屋,于是她大胆地说出自己的臆测。“这该不会是你爸自己盖的房子吧?”

他眼里浮现笑意。“猜对了。”

收养他之前,阿爸就已经盖了房子也娶了妻,艰苦时代的男人,物资缺乏全靠自己,简直无所不能。搭建房子、修理水电,有的是力气与蛮劲,甚至有人自鏊山壁来住。

后来这些人娶妻生子,孩子们长大后纷纷出走,厌弃老屋破烂。有的则是一味地贪着翻新扩建,搞气派也比豪华,消灭了老屋的容颜。

时代变了,老人跟老屋一样,禁不住时日磨损,狠狠被抛下。

阿爸的老婆后来爱上台北的生活,带走女儿,在那儿学赌博、跑舞厅,染上种种恶习。回基隆总是讨钱,母女只念着钱不够,打起房子的主意,奢望卖房子和土地。

但房子是阿爸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每一砖瓦或泥地都记忆着阿爸淌下的汗水,他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也是阿爸的坚持,再怎样苦都不能卖房子。

惭愧的是,他努力挣钱守住房子,却没守住阿爸,没能在他被揍、最痛最怕最无助时保护他。

阿爸给了他这弃婴无私的爱,他却没能守护他,他活着有何用?

他沉默,被回忆包围,耳里听夏莼美说着——

“房子虽然破旧,但是通风好,不会闷,待在里面好舒服。以前我住台北,纱窗破了就大惊小怪,何况像这样漏水叮叮咚咚的。现在才发现原来漏水也没什么大不了,屋顶破了也不要紧……”

“这是天龙国的领悟吗?”

“喉,天龙国是歧视用语喔!”

“会不会怀念台北的生活?”

她摇头。

“……后不后悔跟那个人分手?”

“才不后悔。”她立刻说。

“看来确实不。”他低笑,心里快乐——快乐?这快乐是久违的情绪,让他快乐之际也暗暗惊讶。

夏莼美补充道:“唔,我是想过我会不会后悔,答案是不会,因为我没有遗憾。你知道后悔是什么?在我能全权负责且控制得了的范围内,因为我不够努力所以没做好,结果失败或失去,这种事才需要后悔。”

她口吻坚定,表情笃定。“但如果是我没办法全权负责跟掌握的事,我认真过,却失败或失去了,我不用后悔,更不需要浪费时间后悔。我男朋友劈腿,所以我们分手,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又不是我逼他去劈腿,我干么要后悔?”

他听着,似有领悟。不能负责和掌握的事吗?

他眼色暗下,看着她的眼,眼睛明如镜,彷佛能看穿他内在深处的伤口。他总是在后悔。后悔阿爸出事时他正在出勤救人;后悔为何要选那份职业,作息不定,没能多陪阿爸,只是给他钱。

他总是内疚自己做得不够,总是憎恨好人没好报,后悔与自责让他失去爱的能力,失去待人温暖的动力,在悔恨中浪费生命。

但他从没去想,那件悲剧不是他的责任,假如世事有因果,是害阿爸的人要承受,而不是他。

明知阿爸的命运非他掌握,却一味地自责。

张峻赫伸出手,像她刚刚那样,抚开她额畔的发。她饱满柔亮的额有一种令人愉悦的喜感,好似万事皆能平安。

“说得真好。”他赞美。

她有点骄傲地笑了,目光闪动,脸庞泛红。想到刚刚与他交缠,在他身下感觉自己像海,被强悍的正午日光曝晒而热烫,又似在黑夜被月色温暖,慢慢镀亮。

她还感觉自己像海岸,他凶猛扑打地冲击着她,就像那日她见到的满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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