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一夜的大雪将千亩滦州城掩盖得如同一座硕大的坟丘，让一向躁动的滦州城暂时平静下来。在南关的城墙根儿下有座冀东地区最平常不过的前后两趟平顶民居小院。院里住着兄弟两家，前趟屋住着哥哥，人称虞大，后趟屋住着弟弟，虞家老二的大号叫虞士臻。虽然是亲兄弟，但哥哥五短身材敦敦实实，弟弟则体形瘦高白白净净，俩人站一块堆儿没人能信是一个妈生的，哥哥虞大倒有几分评书里常说起的那个“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的模样，而清瘦的弟弟虞士臻却全然没有壮士武松武二郎的仗义豪爽气。整整一宿虞家老二没能合眼，柿饼儿大的雪片儿把窗棂噗噗、噗噗地拍打了一宿，半躺半靠在老二怀里的媳妇娥儿也没时没点儿地折腾了一宿。媳妇怀胎已十个月零六天，距大嫂给计算的临产的日子都已经过了六天，可媳妇的肚子还是没啥动静。昨晚下雪天儿暗的早，俩口子和大哥大嫂吃过饭后就早早地挤在尚有灶火余温的热炕头儿躺下了。可这一夜媳妇就一刻没有消停，一会儿要尿罐子，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喊腿涨得难受要丈夫给捶腿，被呼来唤去的士臻没得一下休息。
虞家原本是滦州城里还算衣食无忧的小户人家，祖辈儿在南关开了间漏粉条的粉房。滦州城里开有五六家粉房，但虞家粉房漏的红薯粉条在城里城外小有名气，每逢过年过节时虞家粉房还特意蒸上几锅焖子卖，“虞家焖子”料足味浓，用油炸着吃外焦里嫩，用碗蒸着吃滑软筋道，是滦州城平民百姓甚至富裕人家年节饭桌上必上的一道菜。手艺人小作坊挣的是辛苦钱，可每年不多不少都能有几块钱的进项，几十年下来，虞家两代人在南关置下三分地，盖起了前后两趟六间平房和临街的一间粉房，虞家这一代又添上两个能顶门立户的儿子，老虞家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只可惜家道中落，在大儿子十五、小儿子六岁那年，滦州城里忽然传起瘟病，虞家夫妇接连染病倒下，不到三个月就耗干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欠了一屁股债扔下俩孩子先后离世，唯一留给孩子的是两个满怀梦想又中听不中用的大号，大儿子叫士源，二儿子叫士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到十六岁的士源在亲戚和债主们的帮助下接过父亲留下的粉房，靠着从父亲那儿学下的漏粉手艺和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操劳，慢慢还清了父母欠下的十几块大洋的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士源的名字几乎从没有人叫起过，只是承接过父亲的短粗身材和“虞大”的称谓。虞大永远记着父亲咽气前最后嘱咐他的话：拉扯好弟弟，二小儿聪明，回头供他上学考取个功名，给咱虞家耀祖光宗。为了实现父亲的梦想，虞大就从没让弟弟沾粉房的边儿，苦熬苦挣地供着弟弟上学读书，一天天一年年从私塾、乡学一直供到人人羡慕的公学。士臻除了豆芽般又瘦又弱的身材总是撑不起来外，学业上倒是真给大哥争了口气，从个人开办的私塾到衙门设立的乡学，十多年在门门优秀，回回考第一。光绪二十四年皇帝搞了“戊戌变法”后，县试又要加考策论，乡学里无人能教，虞大只好又花大价钱供着士臻上了两年县公学。士臻因学习成绩优秀，连续两年都得了廪膳生资格，学校免除学费外还发给月米，士臻的学费是从没交过，但住校时每月的吃、穿、用还得处处花钱，虞大常常为弟弟的花销愁得睡不着觉。到了每年一届的县试，不知怎的，士臻一上考场就“怂蛋”，一连考了三届，次次不中，而那些平日里胡吃闷睡、不学无术的官宦和富家子弟们，却一个个都轻轻松松地混上秀才，甚至有的还顺利考中举人。
兄弟俩长相和性格迥异可骨肉情深，虽然老二的仕途不顺，但虞家的日子总得过下去，虞大整日操劳在粉房，可心里总惦记着相依为命的弟弟。一晃虞大年近四十，士臻也到了而立之年，古人说食色性也。对富贵人家说是饱食知淫欲，而对平民百姓来说，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则是人生的全部。士臻进到乡学那年一年满十六岁，虞大就为弟弟的婚事操起了心，可高不成低不就，富贵人家攀不上穷苦人家瞧不起，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个合适的。两年前，有人上门提亲，说城西有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孟寡妇愿意自带嫁妆嫁进虞家，对这桩不花钱又能增添个劳力的好事虞大自然乐得，二话不说推起独轮车就把孟寡妇接进门。长嫂似母，一进虞家门儿，虞大媳妇就没把自个当新人和外人，把屋里屋外拾掇得停停当当，把虞家哥俩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淳厚善良的大嫂还想给虞大再生个一男半女的留下个后，晚上一上炕就变着法地哄着虞大多出把子力气，可一晃一年多过去，虞大白天忙粉房的活晚上忙炕上的活，累得眼前发昏四肢乏力，可大嫂的圆滚滚的肚皮却一直没有动静。夫妻俩知道自己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把给虞家留后的大事靠给弟弟士臻。热心肠的大嫂充分发挥中年妇女的优势，在城南城西走东家串西家，时隔不久就经人说合上城西长工王三儿家清秀勤快的闺女娥儿，去年一开春士臻刚过完三十岁生日，虞家就花三块大洋把娥儿娶进门。新媳妇真给虞家争气，新婚之夜座上喜就怀上了胎。时隔不久，虞大又给弟弟在城南一间私塾谋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好事连连让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兄弟俩一武一文鼓足劲儿为生活整日忙碌着。虽然一前一后两趟屋分着住，但没分锅分灶还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一家人。
窗前刚透出点暗光，估摸着寅时还未到，士臻困得两眼打起架，刚眯眯糊糊地打了个小盹儿，娥儿忽然大叫了起来：“快，快，不中啦。”
“唉，又咋地啦？”士臻半睁开昏沉的双眼嘟囔了句。
“快，快叫大嫂。”
士臻掀开被子一看，见到媳妇的褥子下面湿了一大片，就忽地翻身起床，拽过炕边的棉袄没顾得披上，一窝身冲到了穿堂屋口猛地拉开门栓，噗噜噜——，齐腰的大雪顶着棉布门帘一下子涌进了屋里。士臻止住步忙冲着前屋喊：“哥——，哥，嫂——，娥儿不行啦”。
虞大起得早，正拿木锹铲着通往后趟屋过道上的雪，听老二大喊惊得忙问：“咋啦？”。
“哥，娥儿估摸要生啦。”
“急吵白咧地吵吵啥，不急，你进屋等着。”老大把木锹向雪里一插，转身准备进前屋叫人。“呼拉”一声，穿堂屋后门的棉布门帘被猛地挑开，只见胖敦敦的大嫂半敞着怀披着棉袄、小脚上趿拉着棉鞋、双手提着棉裤、嘴里还叼着裤腰带一头撞出了堂屋，吱吱呜呜地冲着老二喊：“那啥，见红了吗？”
士臻没听明白，不解地说：“啥？知，知不道。”接着又赶忙说：“裤裆里，褥子上全是那，那啥——”
“咳！”虞大瞪了眼蓬头垢面的老婆，随手抄起一捆竖在屋檐边儿的秫秸，撒到了还没铲雪的过道上，然后一把把刚系好裤带的老婆拽过来，一用劲儿把她掫到了秫秸上，大嫂坐在秫秸上鼓扭着一双小脚从雪堆上翻了过去，赶紧随士臻进了南屋。炕上的娥儿两脚叉开斜靠在炕头柜边儿，一声声地呻吟着，大嫂麻利地跪在炕上掀起被子再扯开娥儿的裤带，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昏暗光线仔细一看，腥红的血水已经染了一裤裆。大嫂忙叫老二：“快去，烧锅开水。”然后冲着守在穿堂屋门口的丈夫喊：“快去，把北街里儿他二婶儿喊来”。
北街二婶儿是滦州城南有名的稳婆，从二婶儿姥姥那辈儿起，城南一带那些请不起洋大夫的小户人家谁家里媳妇产期近了，就带着能拿出手的礼物给二婶儿家送过去，然后订下预产接生的日期。二婶儿是个热心肠，无论人家送多送少，也不管是鸡鸣狗叫啥时辰，只要有人一招呼，立马起身从没打过嗑巴儿。自打娥儿出怀后，虞家大嫂就捧着一大砣刚蒸出锅的焖子送到二婶儿家，二婶儿也时不常地过到虞家来打听打听娥儿的状况。
没一袋烟的工夫，虞大就带着二婶儿和几个打下手的小脚媳妇踏着没膝盖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回来。一进后堂屋，大家没顾上拍打干净沾在身上和鞋上的雪迹，就立马熟练地忙活起来，有端水的，有抱被子的、有掂草灰的。虞家哥俩反到成了没事可干的闲人，二人守在堂屋的灶台边儿，一边不紧不慢地向灶膛里续着秫秸，一边揣起手跺着脚时不时探头听听里屋的消息。
屋里刚开始娥儿还是急一阵儿慢一阵儿的呻吟，接着就“哎哟――，哎哟――”、“娘啊――，娘啊――”地大呼小叫起来。半个多时辰过后，二婶儿撸起袖子趴在炕头儿老练地把手伸进娥儿的裆里探了探，“开九指了，来，娥儿啊，跟二婶儿一起使劲儿”。
士臻从棉门帘缝隙向屋里张望，只见娥儿挨着炕沿儿半躺着，大嫂跪在娥儿身后托着娥儿的头和腰，大伙有按着手的有掰着腿的，二婶儿手摸着娥儿的肚子调整好节奏，压低声喊起来：“来，使劲儿——，娥儿，跟着婶儿，使劲儿——”。
几个大小媳妇也熟练地跟着二婶儿一紧一慢地形成了催产的合声，随着大家呼唤的节奏，娥儿也“啊”、“啊——”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地使起劲来。
“露头啦，露头啦。”听到二婶儿兴奋的叫声，士臻忙不迭地把头伸进屋里。屋里妇女们已经炕上炕下地把炕围得严严的，除了一片灰黑色的袄裤，啥也看不到。虞大赶回前屋取来大嫂早给准备好的小袄、小被儿，又顺手给堂屋的灶膛里续上两把秫秸，把火炕烧得再热一些，屋里屋外的人们都准备着迎接小生命的到来。
“娥儿，跟着婶儿再努把劲儿，就快出来啦。”
跟着二婶儿紧一声慢一声的节奏，屋里又一次热闹起来。渐渐地，娥儿的力气显得有些跟不上大伙的节奏。忽然，二婶儿“妈呀”一声停住了手，屋里的人也一下子安静下来。二婶儿没顾上擦手上的血水，掀起棉门帘来到堂屋，对着伸着脖子巴望的虞家老二说：“唉，怕是要不好，像是戴佛珠了。”
“啥？啥是戴佛珠？”士臻伸长脖子忙问。
“咳，就是脐带绕孩子脖子上了。”二婶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画了半圈儿比划着。
士臻好像有些明白，一把抓住了二婶儿湿露露的手抖动着问：“那，孩子没事儿吧，该咋儿着？”
二婶儿甩开老二手有些显得不耐烦地说：“都这时候了还能咋儿着，你们俩大男人定吧，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都保都保。”士臻和虞大几乎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唉，老天爷呀！”二婶无奈地摆了摆手，没再搭理他们，低头拾起早已预备在灶台上的剪子，伸进灶火里反反复复烤了起来。士臻见状再次抓住二婶儿的胳膊，语无伦次地祈求着：“婶儿啊，您老妙手回春，大人孩子一定都能保得住。求您了，您老要啥都中，只要能保住大人和孩子，我砸锅卖铁也给您凑上。求求您，一定要都保住，孩子不能没娘呀。”
二婶回头瞪了士臻一眼，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唉”地一声狠狠叹出口气，拿着剪子起身径直向里屋走去，士臻不得不放开紧紧拽着二婶儿胳膊的手，一屁股坐在锅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