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夜尽天明14(1 / 2)

陆翊鸣现在,正陷入危机。

“你拿回去重新改过,考试时候你也这样写啊,分都要扣光了!”

这是语文老师刚刚说的话,在翊鸣的脑内放了又放。

其实辩论经验丰富的翊鸣很擅长写作,尤其是基于一个论点展开的各条论述,他能写得明明白白,保证老师看了都直呼专业。

只是,并非所有作文都可以用议论文的写法展开,遇到其他题材的作文命题,翊鸣就会犯难,尤其是写人文。

小学时的翊鸣不但缺乏与人沟通,连朝夕相处的同学都视作敌人,要他写点对人物的正面描述可比登天还难。

至少他认为,刻意写出老师爱看的写人文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一不小心真情流露,写出来的就都是些反社会的黑暗论述——更何况这次单元作文的标题是《父亲》。

“到底想怎么样啊,这种作文要求……”

翊鸣靠在办公室外墙上,看着自己的作文纸思考了很久。

老师希望看到的,是学生们在作文中如何描绘一个或慈祥或严厉,但终究深爱着自己的父亲,而翊鸣的作文,开头第一句就是——“我恨我的父亲”。

接下来的展开太过现实,太过黑暗了,描绘了一个双手染血,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离家出走的父亲,让语文老师阅卷时惊恐不断,连忙传话翊鸣来办公室给他疏导,过了大概一节课时间,才得出了“即使写的是负面人物,也不要以负面的观点结束作文”这样的结论。

【你才初一啊!不要在作文里写死啊杀人什么的,这太危险了!】

“……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写作文。”

翊鸣抱怨着,用后脑勺重重垂着墙面,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情绪简直跌进了谷底。

“啪嗒……啪嗒……”

以为是雨声,结果是一串脚步走近身边,翊鸣侧头观望,发现来人竟是叶翎。

她正抱着一叠很厚的试卷要进办公室,由于视线遮挡,看不到门把手,只能努力腾出一只手向前摸去,却看见翊鸣站在门外。

“……啊——”

“欸——”

“哗啦——”

不知是手里的试卷失去支点,还是看到翊鸣后惊慌失措,叶翎怀里的白色高塔突然倒塌,雪白色的试卷像漫天飘洒的羽毛般散落一地,几乎要把翊鸣淹没了。

霎时间,办公室门口堆满了杂乱的试卷,以及跌倒在地、惊魂未定的两人。

“哇……你到底在……”

翊鸣从头上摘下一张试卷,粗略一瞥,似乎是这周的作业练习卷,不出意料的话,叶翎刚刚是从打印室回来的。

这种量级的试卷,怎么看都有一个年级的份了,接下来应该会送到办公室,分派给各门课的老师,再分发到各个班去。

“……不好意思。”

叶翎连忙抚裙跪坐在地上,慌乱地收拾残局,翊鸣则呆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垂落的乌黑鬓发在眼前来回摇摆。

“……你是不是,有些太拼了?”

“……”

翊鸣问出这句话后,叶翎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这种分量的试卷,找个人帮你一起搬也好吧?”

“……我一个人能行。”

“夜……端木夜呢,她是不是可以——”

翊鸣还没说完就把话收回去了,他意识到端木夜的力量并不足以搬动哪怕是一半的试卷量,而且这么多试卷让两个女生搬什么的,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我一个人能行。”

叶翎又重复了一遍,弯腰起伏间,一滴汗水滴落在试卷上,瞬间化开,形成一圈深色的水渍。

“……啊啊啊真是的——”

翊鸣也没多想,立刻起身帮着一起整理,将四散的纸张聚拢,尽可能多地凑在一起,在地面敲两下,依次叠成一堆——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捏在手里的作文纸不见了。

糟糕,怕是混到这一叠试卷里了!

“啊,我的作——”

“……”

此时翊鸣才发现,叶翎手里的活早已停下,只见她拿着手中的一张纸,仔细端详了许久,五官也拧作一团。

看看背面的分数,很明显,那张就是翊鸣的作文没错了。

“看什么啊,快还给我——”

“——撕拉。”

翊鸣伸手抢住作文纸,往回一夺,不料叶翎捏得太紧,写满字的纸张随着一声清响,应声撕成了两半。

“……”

“……”

两人面面相觑,只觉万籁俱静,乌云低沉。

“不要随便看别人写的作文,你妈没教过你吗!”

“对不——”

“真是的,为什么我不但被老师说,还要被别人看到——”

翊鸣说到“别人”的时候,愣了一愣,紧接着从叶翎手里夺过剩下的一半,却被叶翎反手抓住手腕。

试卷铺成的地面好似白雪皑皑,空中的乌云还在徘徊,稚嫩的手跨越多年,再次牵在一起。

“——呃,你——”

“……”

翊鸣本来还在抱怨,可当他看到叶翎的脸后,所有思绪都飞至天外了。

“……吸……吸……”

叶翎,正在流泪。

她紧紧抓住翊鸣的手腕,无论如何挣扎都不放开。

“……你,为什么……”

“……还是,离,婚了吗?”

叶翎的细眉皱上额头,下唇抽动,深邃的双眸死死盯住翊鸣,豆大的珍珠夺眶而出,肆意滴落在试卷铺成的白色地毯上。

“……”

“叔叔阿姨……他们还是……”

“……切。”

翊鸣好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叶翎,又并非第一次,他只觉得自己不能再看叶翎的眼睛了,可即使躲开视线,还是不免鼻头一酸,好似坚忍多年的情感被唤醒,不受控制地,渗出几滴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翎哭喊着,抓住翊鸣的肩膀,将他摁到围墙上,身下的试卷随之滑动、皱起,变得不再像新鲜打印出来的样子了。

见叶翎态度突然转变,翊鸣有些不知所措,陌生之人在眼前发出熟悉的声音,亦或者正好相反。

“……有,什么用……”

翊鸣低下头嘟囔着什么。

“……有什么用,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翊鸣一拳砸在身后的墙面上。

“我可以告诉我爸妈,我可以让他们想办法,我可以——”

“事到如今……”

叶翎的脸颊近在咫尺,翊鸣不得不再次正视她,只不过,眼神从方才的倔强变成了卑微与脆弱。

叶翎顿时哑口无言。

“……”

“……”

两人只是看着彼此,看着对方瞳孔中倒映的自己,正无法克制地痛哭着,涕泪交加,梨花带雨,随着走廊刮来一阵凉风,两人通红的脸颊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凉。

灰发微垂,青丝长摆。

阴云苦雨,纷纷驻足。

“……你在……哪里啊……”

翊鸣颤抖的嘴唇轻轻抽动,颤抖的声音似言非语。

过去的场景历历在目,春花,秋月,共享时光,那副稚嫩的画,那双牵起的手,那束微弱的光,那条回家的路——所谓的幸福,期许的约定,呼唤,相拥,于孤独中一次次反刍,翻来倒去,只为寻得一份临时的慰藉,可无论怎样追溯,历史收束,结局终定,化作同一幕镜中的世界,一次次破碎在伊人离去的那个夜晚。

妈妈倒在血泊中,赤色的恐惧撕裂童梦。

爸爸跃出寒窗外,白色的未知浸染幼年。

倔强的少年,撑不下去了——

“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你……”

“……”

“我一直都……在等你……有一天……能带我走……”

“……”

“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走的……”

“……对不起。”

“可是……你就那样丢下我了……丢下我了……”

“……(吸)……”

叶翎说不出一个字来,她除了看着翊鸣哭泣,什么也做不到。

“你知道……我在那之后是怎么过来的吗……”

父母出院后,没有彼此说过一句话。

“你知道……我有被打骂过多少次吗……”

日常的生活,完全没有互动,两人都只顾着自己活着,孩子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

“我曾有段时间……每天……都守着对门……”

一旦小考成绩不佳,就会被责骂,为此不得不每天绷紧神经,每场考试都全力以赴,只为看过成绩后的那张安全而冷漠的表情。

“可是你没有出现……开门的只是几个陌生的老人……”

那样无言的生活过了不知多久,有一天,父亲突然消失了,而母亲只字未提。

“我甚至有想过去死,可那样就再也……”

从什么时候开始,班里传开了这样的流言,“陆翊鸣没有爸爸”。

“我好想你啊……叶翎,我好想你——啊……唔啊……”

翊鸣再也不能克制悲伤的情绪,就连说话都做不到了,他抱了上去,抱住了叶翎,用尽全身的力气,好像稍微松懈一下,叶翎又会跑到哪里去了一样。

翊鸣的涕泪垂落到叶翎肩上,正如叶翎的涕泪垂落到翊鸣肩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你送给我的戒指……我一直都留着——”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爸爸妈妈告诉我,不能再去见你了,甚至连想你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我一直等着……等着有一天和你再见——”

少年少女紧拥在一起,正如那个被红灯笼罩的夜晚,下一刻起,天空响起一阵雷鸣。

“……唔——”

叶翎默默抱着翊鸣,她也无法再发声了,她除了将自己的脸埋进翊鸣肩头,别无他法。

哭声一直持续着,持续到语文老师闻声打开门扉。

两颗幼小而坚强的心灵,重新认识了彼此。

下节是体育课,因天空下雨,老师安排男女一起在室内体育馆上课。

樟香的体育馆内,满是篮球敲打地面的回声。

男生们在球场中央来回跑动,轮流朝篮筐扔着球;女生们团坐在舞台上,有的聊天,有的静静望着男生们,气氛还算热闹。

可这份热闹,无法传递到体育馆外的露天站台上。

大雨尽情地飘洒,随风飞扬,落在窗玻璃上汇成河流,聚在屋檐上漫成瀑布,打在地面上绽开水花,归于平静。

溅起的雨点落在叶翎的鞋面上,叶翎见状,往后退了半步,往铁门又凑近了一些,往翊鸣又挤了一点。

“从幼儿园毕业那天起,我就被要求不能再和你走近了,对不起……”

“我能理解,叔叔阿姨已经尽力——发生了,很多事呢,我们都……”

翊鸣长舒一口气,眼圈的红肿还未消退,只是抬头借檐上滴落的雨,缓解心中滴落的泪。

“……从那以后,我只和夜夜待在一起。”

叶翎踮了踮脚,看着皮鞋上的水珠滑落。

“夜夜那时还不太会讲中文,刚入学后只有我和她一起玩。”

“……”

“后来时间久了,周围的同学逐渐学会英语,夜夜的中文也越来越好,和班里同学的交流也逐渐频繁了。”

“……挺好的,你们这样。”

翊鸣表面上十分平淡,心里却在为她们高兴。

——至少她们没过上自己的小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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