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她忽而又想到去年的那个中秋之夜:父母都已经进房安歇了,她还和他坐在篱院的石桌旁。她伸出腿去,她的脚无意中却放到他的脚上去了。他没有把自己的脚挪开,她也没有。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形;而且,他后来似乎对她一直保持一种礼貌,而不是亲昵。再很难发现他的青春热情。也许,他是觉得她高不可攀,特别是那次关于讨饭的小小风波之后?抑或是他正集中精力求学,还因为庄苇一直在对他施加一种热情的影响?此刻,景菲又仿佛看见了庄苇同他说话时自然流露的那种令人战憟的热情。庄苇刚才邀他去打球的那种热切和热情,使她心里产生了微微的悸动。

她的琴声中忽然带上了几分抑郁的色彩,而且更加低抑了似的,这时候,球场上庄苇的声音却又突然转移了她的思绪——

庄苇正在疲于招架,被邵云的球一忽儿调向场左,一忽儿调往场右,一忽儿又往场后面奔突,一忽儿又向着球网猛扑。

“邵云,你少使点儿劲行不行?”“不行!”“你对我也太狠了点儿了吧。”“没有法子!”邵云又向庄苇那边猛挥一拍。庄苇已经失去了奔突接球的力气了,勉强地跑两步,在那儿往脑后拢着披散了的头发。

邵云道:“怎样庄苇?还能再向我说‘敢同我交锋么’这种话么?”庄苇道:“来日方长,以后我会凭借练出来的技巧来对付你的蛮力的。”“以后的事情都还是未知数。至少这会儿,你得甘拜下风。景菲,你来代替她!”

景菲放下手风琴,轻快地跑上场去。庄苇从球场上跑下来,一屁股坐在刚才景菲坐的位置上,瞧邵云同景菲较量。这一回,邵云凭借体力的优势却半天也不曾奏效。他猛烈扣杀过去的球总是被景菲灵巧地又打了回来;他试图吊角球,逼景菲象刚才庄苇那样左奔右突,但是景菲回过去的球却总使他不能自如地吊角球,稍一不慎,球便飞出界。景菲毕竟是学校球队的一名种子选手,对付邵云的蛮力打法竟轻松自如。她身轻如燕,在球场是灵活地冲闪腾突,竟不曾落空一拍;并且,渐渐地,邵云被她成功地调动得奔突不止,应接不暇了。她于是在这其间时常奋臂一拍,连连得手,时而发出一两声欢悦的尖笑。

庄菲瞧着景菲的矫健身影,眼神却渐渐变得淡淡的——

去年冬天的那一天,她在积雪的路上遇见邵云,那时他手提一只包袱,神色似有些异样。那时她很快就注意到他只穿了一件空壳棉袄。“邵云,哪去?”“不上哪去。”那时他只顾匆匆地走。她追上他,急切地问:“你同景菲怎么了?你这是去还她们家的衣服是不是?可你会冻坏的!”邵云不再答话,直朝前走。她这时候有了一个主意,追上他,说:“你明儿再还不行么?”“不,你别管!”邵云那时扔下她,大步地走了。她呢,立刻回家取了钱,到学校大门外的百货商店里买了一套毛线衣裤和一件春秋衫。原先她曾想买容易绒裤让父亲送给他的,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琐节了。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却看到邵云在早锻炼以后又随前来的景菲往教授住宅区去了。她于是在通往那片住宅区的一个路口等邵云。当邵云回来,走到这儿时,她忽然从路旁闪出:“邵云!”但她立刻发现,邵云的棉袄里,又穿上了毛衣。她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不少。

邵云却神色开朗,说:“昨天我要听了你的话,不把毛衣还回去就好了。”“是么?”她那时这样勉强地说,心里却发酸。邵云说:“是的。现在没事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昨天你对我的关心。”“没事了,那当然……好。”那时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有点儿发涩,便回过头,匆匆地从那个路口走开了——然而她却并不后悔头天到店里去为他买了一套新毛衣的事。

一阵欢叫把庄苇从沉思默想中惊醒。球场上,景菲同邵云的比赛结束,邵云竟是大败了。沈雅萍为景菲叫好:“景菲,名不虚传的种种选手!”

陈效翊说:“邵学者,你那武夫式的蛮勇,终究敌不过景菲女士的技巧球呵,当有须眉之愧!”

邵云从球场上退下来,一屁股坐在庄苇旁边,却向球场上正笑得挺乐的景菲说:“我想借庄苇的半句话来说:来日方长,以后我会以我练出来的技巧来克服你那技巧的——外加上我这无与伦比的体力!”

景菲笑道:“这么说,以后当你同庄苇交手的时候,你还是比她多一样东西了:体力,无与伦比的!看来庄苇以后也还是很难在你那儿有所得哩。”

除了庄苇,大家都笑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似乎又很快地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于是笑声也便很快结束;然而所有的人又象是毫无所觉,马上又谈笑依旧。

邵云说:“陈效翊认为我刚才也须眉之愧,自己却何不与景菲一战而长男儿志气?陈效翊上场呵!”

陈效翊慢慢从草地上爬起来,说:“须眉之愧是对自以为稳超胜卷的蛮勇之人而言,于我却不适用。上场之前我首先得宣布:球场上,我是常败将军,我奉邵学者之命与景女士交手,完全是为了给景菲女士助兴,并以我球场上的败北来衬托菲菲女士的身手超群。”

“开球!”陈效翊说着便开球过去,他的球竟有点儿飘忽似的,居然发球得分,景菲失了一球。于是大家全都欢叫起来。陈效翊说:“完全是一种侥幸,这就是所谓偶然和机遇了吧。”

邵云向景菲喊道:“景菲,他是在使用麻痹战术哩,万不可小觑了这个河南老侉!”

沈雅萍乐得直拍手,叫道:“景菲,真的别小看了他,在中学时,他是LY市业余体校羽毛球队的二号选手啦!”

大家于是一齐动容,都注目于这场种子选手之间的大战了,竟一时息声屏气,没有了话语。空荡荡的球场上,只有奋力的脚步声,挥拍的风声和微微的喘息。

这里,庄苇嘴里嚼着一根白色的草根,朝邵云一笑,悄声道:“刚才一路上替菲菲女士背风琴,不累么?”

邵云也轻声道:“我也想替你背一架呢,但是你没有让我得到这份荣幸呵。”

庄苇道:“可是,难道会有她以外的其他人,还能得着这份荣幸么?”

邵云笑道:“凡是愿意給我这种荣幸的人,我都将用我的效劳去酬谢他们给予我的这份荣幸。”

庄苇不免发笑道:“一只乡下八哥,什么时候都变成伶嘴俐舌的鹦哥了?”

邵云也笑道:“刚才我也嚼这根草根,开先象是有点儿甜滋滋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像是有一丝丝酸味儿了呢。”庄苇一红脸,正要嗔他,这时候景菲从球场上下来,不经意似地问庄苇:“你们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呀,无非是打球如何如何吧。”庄苇作出不感兴趣的样子,眯缝起眼望着远处,漫应道。

景菲的目光从庄苇脸上又游移到邵云脸上——她的眼中显然透着内心的一种猜测和几缕突然而起的隐约的纷纭。她在邵云附近坐下休息,神情竟至有些愣怔。当她惊醒时,其他人已经收拾了东西,正要往另一处去,走进了麦苗的绿海。邵云道:“哎,走了!”她慌忙地从地上站起来,两个人一齐追向那绿色的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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